离开的路上皇帝或许感知到了什么,未再像从前那样端着架子,眉宇戾气少了许多,面色也放得柔和,难得的有了点长辈看小辈的感觉。
身边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却一直没有看见血腥的场面,如此一来更骇人了,每一声惨叫都好似踩在了心口上。
荀还是也算是说是皇帝看着长大的,他叹了口气道:“其实孤不是没想过太子会反,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他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凉的,“过年了。”
两人刚躲过一波巡逻正站在一处假山后,荀还是不以为然道:“我一直不明白年节有何要紧,不过是一群虚与委蛇的人聚到一起假笑,您不也在这样的日子里去剿了赵家?”
此时已然丑时,除夕了。
尽管身边依旧危机四伏,皇帝却突然改了性子,跟荀还是攀谈起来:“先前瞧着你和那祁国王爷关系不错的样子,似乎是旧识?”
这个旧识用的很微妙,荀还是道:“与邕州初见,算起来也就一年多的光景。”
他不排斥跟皇帝聊天,事实上荀还是不排斥与任何人说话,只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太想跟他聊,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也不相信话里的内容,一来二去倒像是荀还是沉默少言似的。
跟荀还是打了这么多年的交到,皇帝有时候也能猜出荀还是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那确实时间不长,不过那王爷倒也是有趣,你知道在你离开东都的时候,他曾经来找过我吗?”
风里隐约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荀还是带着皇帝绕过假山走到一处偏僻的廊下,轻声应道:“知道。”
不过他不是很关心。
皇帝被荀还是推着靠墙,年老的身子险些没站稳摔倒,双手用力抓着墙壁才稳住身形,喘了口粗气,看着一侧警戒的青年,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他想跟我谈什么交易,当时去你阳宁便遭到了伏击,就没想过是他的算计?还是说你竟是如此相信他那个人,甚至可以不问缘由,不听来龙去脉?”
荀还是不知道皇帝今天为何这样多话,运功打出一道气体,扫掉地上二人留下的脚印。
“缘由与否与我何干?方才豫王已经说过,此番算计并非针对我,既然并非对我,知道那么多恐怕没什么好处,即使如此不如不知,左不过……”他话音突然一顿,转头看见皇帝正一脸好奇,有点像坐在茶楼里想听故事的观众,而非,“左不过,我自己未曾再留遗憾。”
事情说到底就是这样,他可以为了年幼的事情筹划一辈子,哪怕送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也可以为如今的悸动奋不顾身,哪怕现在有人站在荀还是面前,告诉他一切皆是虚假,从未有人会真心待他,不过是众多布局中的一步棋。
但真也好假也罢,从荀还是这个角度来看,他都是顺从本心,至少自己是满足的,于此便也就够了。
皇帝深深地看了荀还是一眼,叹气道:“孤一直在想,你是真的想要将孤带出去吗?只为了交换谢炤元的白骨?逝者已逝,或许你放在跟着豫王离开,还能享受一段时间光阴。”
“各取所需,陛下无需如此操心。”
如果只是荀还是自己,尚且有可能在这戒严的皇宫里脱身,可是带着个皇帝就不只是带着包袱这么简单。他们离开的明目张胆,如今太子的命令明显已经传达下去,各路越来越难走,越到宫口搜寻越密集,他们不得不暂时藏匿在一处耳房中。
皇帝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狼狈过,这会儿明显耐心高清,又有两队人从面前路过后,皇帝冷哼一声:“这帮蠢货,搜寻都搜的不当,如此大的房间竟直接跳过,到底真的觉得这里不会有人,还是都在偷懒。”
荀还是此时在墙边靠坐着,先前在外面走的时候全当是冷风关进胸口所以才闷闷的疼,这会儿坐下后明明有了墙壁遮挡,胸口却好像疼的更甚。
皇帝从门缝看了一眼就坐到荀还是旁边,又打开了话匣子:“其实上次豫王找孤并没有别的事情,他就是来问问你中的什么毒。”
荀还是正垂着眼皮神色恹恹地听着皇帝唠叨,乍听此话睫毛下意识一颤,视线落在不远处被风飘进来的雪花上,左右摇摆。
皇帝笑:“说来你跟豫王某些方面还真像,这边跟孤讲合作,另一边却又勾搭着太子,今日太子行此时嫣然没有豫王的推波助澜?就太子手下那些人,想要控制整个东都和皇宫,等孤真的死了都未必能行,否则孤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为其铺路?”
“你也不用怪孤,天枢阁如今这个样子,孤再世尚且不能完全压住,就太子那样,若是放人你全须全尾地继续做天枢阁阁主,孤真怕在九泉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你坐上龙椅。”
“我对那东西没兴趣。”
“孤自知道你对那东西没兴趣,如今再回头看,你走的每一步棋说是隐晦实则再明显不过了,你想的是邾国内耗,想要让皇室失去民心,想要为当初救了你的谢炤元报仇是吧。”皇帝坦然说这些,态度平静得过于奇怪,“孤确实自责没有早日看穿你的谋划,待发觉之际为时晚矣,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一个小娃娃竟然能有此心机,并将带着这个信念隐忍了这么多年,孤的皇儿若是有你这番心性,孤便是了无遗憾了。”
“那陛下估计遗憾更多,毕竟真如我这样,根本没机会见到自己儿子长大,到时候长成什么歪瓜裂枣都不知道。”今天皇帝就好像换了个人,从前他跟荀还是之间除正事以外从未有第二句废话,今日反倒是说个没完,荀还是耳鸣的厉害还要听他唠叨。
“谢玉绥本不是池中物,他作为谢炤元的儿子都没像你这样上心,孤有些闹不懂,只是顺手将你从火里拉出来便让你记挂了这么多年?”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或许在他的心里,这种事情依旧是荒谬的,毕竟跟这样一个“小小的恩情”想比,更让荀还是惦记的应该是杀了全家的仇恨吧,所以皇帝又叹了口气,“若是你想为了父母报复的话,倒是也可以理解。”
荀还是耳朵一动突然起身掠至窗棂下,顺着窗户上的小缝向外看,原本每隔几步就有一队的巡逻兵好像全都消失了,整个院子变得空荡荡静悄悄。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皇帝就好像没有察觉到荀还是的异样,甚至连头都没有转,大喇喇地坐在了地上:“阳宁那地现在应该已经是祁国的了,应该是太子为了跟谢玉绥借人而给出的诚意,这逆子当真不懂什么叫引狼入室,阳宁那处看似又偏又小,却是一个交通要塞,比邻焦祝代国和祁国,再往里是一片险峻山脉,隔老远才是下一座城镇,阳宁一失,那部分山脉根本没办法长时间驻守,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祁国一点点蚕食,谢玉绥估计就是打着这个注意才在孤要灭了邵府时,在中间横插一脚。”
荀还是身形未动:“想换将领可以有很多方法,未必就一定要诛灭。”
皇帝年老,只是转动脖子这种动作都有些费劲,在看向荀还是时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得不连带着上身都跟着转动。
他盯着那青年的背影,漆黑的发丝上还有尚未化开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