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里翻滚着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几片枯黄的菜叶子可怜巴巴地漂浮在上面,像是在诉说着生活的无奈。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歪戴着帽子,抱着水火棍,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对队伍里压抑的抱怨充耳不闻,仿佛他只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听说没?前几日,又遭了水匪!”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端着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声音里带着恐惧的颤抖:
“离咱们这也就三十里地的张家沟!人没了,粮抢光了,房子烧了半边……惨呐!那些水匪就跟恶鬼似的,见啥抢啥,一点活路都不给咱留啊!”
“衙门呢?六扇门那些老爷们呢?”旁边一个妇人声音尖利起来,抱着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眼眶泛红:
“不是贴了皇榜,要‘肃靖江湖’么?肃到哪去了?那些水匪难道不是江湖上的?光知道对着洪爷他们喊打喊杀,这些祸害百姓的小鬼倒管不住了?咱老百姓交税纳粮,养着他们,可不是让他们在这干瞪眼的!”
“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冷笑一声,他干枯的手指指向远处县衙模糊的轮廓,眼中满是愤懑:
“衙门大门紧闭!刘县令?哼,怕是缩在里头数他的银子呢!我们递上去的诉状,堆得比山高,连个响屁都听不见!每次去衙门,那些衙役就会推诿,要么说县令大人忙,要么说正在查办,可查办来查办去,水匪还是那么猖獗,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
怨气如同江边潮湿闷热的空气,沉甸甸地淤积着,在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中发酵,在他们绝望的眼神里升温。几个穿着短褂、眼神闪烁的汉子混在人群里,不时插上几句:
“洪爷是坏了规矩,可人家至少保了咱这江面上多少年太平?水匪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闹腾?以前洪爷在的时候,江面上虽说也不太平,但至少有个震慑,那些小水匪不敢太放肆。现在倒好,洪爷一倒,全都乱套了!”
“就是!朝廷?朝廷的法令是金子打的?能当饭吃?能挡住水匪的刀?咱们老百姓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安稳日子,可不是那些一纸空文的法令!现在水匪横行,朝廷却不管不顾,这让咱们怎么活?”
“逼急了咱们,没活路,水里讨饭的,还怕再湿一回身?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比天天担惊受怕强!”
这些话语,如同火星,溅落在早已堆满干柴的心头,将百姓们心中的怒火一点点点燃。
————
江阴县城中心,望江楼茶馆的二楼雅座,临窗的位子视野极好,能将浑浊的江面和码头的混乱尽收眼底。此刻,这里却像风暴中心一样压抑。江阴县几个有头有脸的大族耆老、米行布庄的东主聚在一起,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刘文远是铁了心做缩头乌龟了!”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的米商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当响,气得满脸通红:
“我那批运往北边的粮船,就在县界外的芦苇荡里被劫了!去衙门报官,连师爷的面都见不着!说什么……六扇门总衙严令,地方不得擅动?放屁!难道眼睁睁看着水匪把江阴变成他们的粮仓?我这一船粮食,那可是我大半的身家,就这么被抢走了,衙门却不管,这叫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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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动?哼!”旁边一个身材精瘦、眼神锐利的老者接口,他是本地陈氏宗族的族长,德高望重,此刻也气得胡须直抖:
“我看是怕!怕惹祸上身!怕漕帮的洪天啸还没倒,怕那些无法无天的水匪记恨!朝廷的法度成了他们最好的挡箭牌!可苦了我们这些守法的良民!我那侄子,就在张家沟……人没了,尸首都没找全!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心里……”老人声音哽咽,眼中布满血丝,用颤抖的手抹了抹眼泪。
“良民?”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的私塾先生,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像冷水滴进油锅:
“如今这世道,守着法度,就是等死。朝廷的‘肃靖’,肃掉了洪爷这棵大树,可树底下乘凉的那些小鬼没了管束,更要翻天!官府?形同虚设!法度?成了捆住我们自己手脚的绳索!诸位想想,咱们一直奉公守法,可得到了什么?水匪肆虐,官府不作为,我们的财产、亲人都遭受了损失。”
“朝廷要的是江湖的臣服,是银子的进项!至于我们江阴小民的死活……谁在乎?是躲在衙门里对着空库房发愁的刘县令?还是那些只知道推诿的衙役?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环视一圈在座的乡绅富户,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
“诸位还看不明白吗?朝廷的‘肃靖江湖’,看似是为了百姓,实则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江阴百姓,不过是被牺牲的棋子。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意没法做,生活也不得安宁。必须想个法子,不能再依靠这形同虚设的官府了!”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心头。绝望感在雅间里弥漫,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心中都在思索着应对之策。
“哐当!”
茶馆一楼的大堂里,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开。一个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跳的黑壮汉子,狠狠将手中的粗瓷茶碗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旁边几个茶客的裤脚。
“操他娘的朝廷!操他娘的六扇门!”汉子双目赤红,声如炸雷,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不管我们死活!洪爷倒了霉,那些水匪小鬼就骑到咱们脖子上拉屎撒尿!抢粮!抢钱!抢女人!张家沟的惨事,明天就能轮到我们头上!衙门?衙门就是个屁!平日里作威作福,碰到事儿就躲得远远的,要他们有什么用!”
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唾沫横飞,声音盖过了茶馆里所有的嘈杂:“那些穿官皮的,就知道对着咱们吆五喝六!对上那些带刀的水匪,一个个都他妈成了软脚虾!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江里的王八上岸讲理!咱们不能再这么窝囊下去了,得自己想办法!”
“朝廷不管,我们自己管!”他身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立刻跳起来应和,声音尖利:
“咱们江阴的汉子,水里生水里长,还怕了那几条水里的泥鳅?洪爷在的时候,他们敢放个屁?现在洪爷被朝廷逼急了,没空管这边,他们就敢来撒野!要我说,抄家伙!找到那些杂碎的老巢,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总比窝窝囊囊等死强!咱们江阴人,不能这么被欺负!”
“对!拼了!”
“他娘的,反正是个死!”
“杀水匪!保家乡!”
几个明显是码头苦力或者船工打扮的汉子被煽动起来,热血上头,跟着怒吼,拳头砸在桌子上砰砰作响。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大堂里蔓延。
有人惊恐地往后缩,害怕卷入这场纷争;有人眼神闪烁地跟着喊,心中也在犹豫是否真要走上这条危险的路;更多人则是麻木的沉默,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死寂。
“反了?”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褂、戴着斗笠的身影,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端起面前凉透的粗茶,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心下暗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