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心情不大好,我怕触了这个霉头。更何况,林侧福晋本就不喜欢我,她千防万防,就是不想让我这个庶妹有机会接近太子,有机会越过她……”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若是我去,我怕她……”说着,她拿手绢抹了抹眼泪,“晴栀,这毓庆宫里,只有你不趋炎附势,只有你好心肠,也只有你会帮我了,过了今晚,你要我帮你做什么都行……”
在紫娟的软磨硬泡下,我去回禀了周楠姑姑,当晚,就来到了太子爷的书房。
我端着茶盘推开书房门,一眼就看到坐在书案前的胤礽,仍旧是那身松垮的白色长衫,往日只觉得清雅,今日看来却显得憔悴。听到声响,他抬头,向平常一样,朝我笑,我手腕一抖,满登登的茶水泼在了托盘上。
“太子爷,奴婢该死。”
他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地拿起毛笔,在砚台上沾沾墨,继续写着。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不高兴,因此,只是默默转过身去。把茶蓄满,轻轻放在案前。
我悄然退了半步,隐入他的视线死角,双手拢进袖中,静立无声。这个位置恰到好处——我可以打量他,没有任何顾忌地打量他,打量这间屋子。
而他,唯有转身才能察觉我的存在。短暂的沉默后,待那微妙的局促感散去,我的视线便牢牢锁住了他。
一本《孝经》被随意地搁置在桌几上,翻得泛黄的书页停留在《孝治》这一章节:“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
昔日圣明的君王以孝道治天下,历史上的康熙大帝也不例外,自是以想比肩先贤,效仿贤明圣主的德行。可是让胤礽抄写《孝经》是怎么回事?是指责他不孝吗?
这时,胤礽搁下了笔,端起茶盏开始喝茶,而后,他静坐着,稍作休憩。他从小接受严苛的皇家礼仪训练,如今一举一动都透着教养。端坐时背脊笔直,眉眼间自带一股正气。他穿着八成新的素白长衫,熨得一丝不苟,梳得油亮的发辫用新编的黄绳扎着,腰间那块羊脂白玉在衣摆间若隐若现,温润莹透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他的坐姿很安静,周遭安详得让我误以为今晚只是平常的一夜。
直到我听见“哐当!”一声。门板被猛地撞开,重重砸在书架上。一个踉跄的身影冲进来,发疯似的扑向书桌。我吓得后退半步,只见那人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那眼神涣散得像熬了几天几夜,却死死钉在胤礽脸上。我不认识他,但我在心里猜测,他和太子肯定关系匪浅。
“怎么了?”果然,胤礽立马从椅子上跃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接住他快要跪下、摇摇欲坠的身体。
“太子爷……”那人悲怆道,“虽然在外君臣有别,但是……按照亲缘,奴才应该叫您一声表哥……”
胤礽紧张地看着他,直到他带着哭腔说出下一句:“太子爷,我阿玛,他已经死了……”那人抹了抹眼泪,“太子爷,奴才命不足惜,求求你看着先皇后的份上,保全赫舍里家其他无辜的人……”
茶盏打翻在地上,茶水沾湿了《孝经》上《孝治》那一页,抄了一半的宣纸染成一团墨黑色。
我适时退下,待到太子爷派人送他那位赫舍里家的表弟离开后,才敢重新回到这个书房。
“晴栀……你看到了吧,高门大户,也未必关系密切。如今我的阿玛都斥责我不孝……”胤礽坐在桌几前,他仍是背对着我的,“先是叔姥爷,再是格尔芬、阿尔吉善他们,现在又是谁?”他忽然呜咽出声,“皇阿玛,你告诉儿臣,这就是您的父子恩情吗?大家都说你最疼爱我,可你却杀了许多人,让他们再也无法靠近我……让我的身边只有您一个阿玛!”
冬日的寒夜伴随着寒凉与萧索,我站在逼着狭小的书房里,忽然感觉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冷得我双腿打颤。
这本该是最平常的一个晚上,暗潮汹涌,里头埋藏在胤礽心中多年的忧伤。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想,在这其中,康熙皇帝和皇太子胤礽之间的父子羁绊,正是心有千千结中的重要一环。
“叔姥爷十四岁入朝,跟随皇阿玛擒鳌拜、驱沙俄、随驾出征噶尔丹。他为皇阿玛鞍前马后,他本该是一介功臣,却被皇阿玛怒斥是‘本朝第一罪人’……”
叔姥爷?他实在说康熙朝的索额图吗?
见我不语,他接着道:“你猜他怎么死的?皇阿玛将他囚禁在狱中,活活饿死!皇阿玛,你怎可如此狠心,连棺材都不给他?你怎可如此狠心?如今又要对着其他赫舍里家的人下手?”
胤礽重重的一圈砸在墙上,喘了口气。我斗胆朝他走进,他忽的把脸偏过去,不让我看。
他哭了,哭了……我看到他脸上分明的泪水。
或许,我应该做些什么来安慰他。我从怀中掏出一抹白色绢帕,朝他走进,他没有接我的手帕,只是抱住我,我毫无准备,挣扎了一下,困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他见我停止挣扎,只是含着泪看着我的脸:“你……”
“太子爷,哭吧……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紧了紧手臂,回应着他的拥抱。
“嗯?”
“太子爷,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样好受些!”
他没有再说话,只有一股潮热的气息顺着我的鬓边流入,领口,已然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