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和书辰没过一会儿便回来了。苏锦书和李承泽便不再多言,几人打道回宁府时虽有月牙在,天色已快要初晓。
正是露重的时候,公主向皇后求得的,从宫里暖泉边移来的杏树,已经在宁府湖畔阴凉处置好,夏末梢头攒出几簇白蕊。
月光尚且清冷,浸染着苏锦书凝重的侧影,她指尖轻触微凉花瓣,对身后静立的二人低语:“花髓花露入药,贵在鲜洁,等不得了。”
纵是此时三人心思各异,宁知远眉宇从出宫时便紧锁,李承泽眼底沉着筹谋算计的暗影,苏锦书胸中更是疑云翻涌,此刻也只得压下。
“那我去叫书辰回去吧。”宁知远说道,“他正好去宫外接冬画回来。”
苏锦书点头,“有劳了。”言罢,转向李承泽,“药庐就在这边,我们去拿些器具。”
三人安置完毕,湖畔正属偏僻,四下无人,便舍弃了轮椅,笑道,“我有轻功可用,正好试试有没有荒废。”
“那正好,”苏锦书声线沉静,如石上清泉,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劳你掌灯,光需澄明,定照釜口。”
她目光转向李承泽,月色下那双清凌凌的眸子辨不出深浅,“承泽殿下腕力极稳,烦请执玉杵,依我所言,研磨这七里香蕊末,毫厘不可差。”
宁知远应声接过那盏琉璃风灯,指节分明的手小心拨弄灯芯,暖黄的光晕便温柔地流泻下来,笼住苏锦书专注的眉眼。
他身形挺拔,即使静立,也如松如岳,昔日骠骑将军的沉凝气度并未因轮椅稍减,此刻全化作了无声的支撑。
苏锦书手拿着采集露水的毛笔把花露沾下,滴于钵中后,换为刀刃,小心挑选、割下那些白杏,放入药簸萁中。
李承泽依言执杵,冰凉的玉质触感直抵掌心,他垂眸看着钵中香蕊,面上温润依旧,眼底却似有暗流涌动。
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果断,调度着眼前这身份各异的“帮手”,眼前女子指挥若定,与宁知远之间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像一双温润的手,缓缓抚平了心中皱起的忧虑和不安。
待到材料准备就绪,苏锦书打亮火折子,点燃釜下的生柴,紫铜小釜蒸腾起氤氲白气,苦杏的异香弥漫开来。
苏锦书立于雾霭之中,衣袂微拂,宛若画中司药仙娥,气度从容,李承泽依令行事,手法精妙,宁知远的目光始终追随,递器皿,调火候,动作沉稳精准,几人专注的守护之意,苏锦书无需抬眼也能感知,心底便悄然漫过一丝熨帖的暖流。
直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最后一滴澄澈药露滴入青玉瓶,苏锦书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她抬手轻按微痛的额角,看向身旁同样熬红了眼的两人,眼底掠过一丝微澜,低声道:“成了。”
宁知远并未言语,只将一方温热的素帕递入她微凉的掌心,李承泽抿唇一笑,退至廊下阴影,望着破晓的天光若有所思。
李承泽于晨光熹微中辞去,府邸复归宁静。翌日,杏雨轩临窗处,苏锦书与宁知远也没有困意,宁知远泡了壶茶,苏锦书翻出棋秤,二人赏着晨光对坐下棋。
“贵妃那句‘杏花压檐陈迹危’,”苏锦书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青瓷茶盏上的冰裂纹,声音微涩,“说的应该便是陈叔了,只是杏花是谁?陈叔行踪确有难解之处,而且他多日无音讯,这话听了叫人心焦。另外关于杏髓鸩,只能推敲出何辰背后之人是贵妃或者皇后。”
她顿了顿,终究未将那些更深的疑虑和盘托出,“何辰那釜、那账、那‘秋实代春华’的辩词,再加上皇后直指贵妃的推测,环环相扣,太过周全,反倒令人心惊。”
宁知远拈着棋子,目光沉凝如古井深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陈叔那边,我即刻安排人手暗中护持。至于承泽,”他语声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我信他待我们之心出自肺腑,但是听你这番推测下来,我也得去问问他找赵嬷嬷是什么安排了。至于何辰此人,心思缜密,其行其言,我们还得再审再判。”
话音未落,书辰仓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撞入轩内,脸色煞白如纸:“少夫人!少爷!何辰……何辰他不好了!浑身烧得像炭,呕……呕了好多黑水!那样子……那样子竟似远哥儿前些日子的光景!”
“什么?”苏锦书霍然起身,方才的冷静自持,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击得粉碎。
疾步穿过熟悉的回廊,心绪却纷乱如麻。纵然下毒之事疑云重重,苏锦书依然愤懑于他可能的欺瞒,恨他或有叵测之心,可此刻听闻他病势汹汹如斯,苏锦书脑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何辰昔日的好。
初掌中馈,焦头烂额之际,是那清俊青年捧着厚厚的账册,不厌其烦地指点府库关节,素兰所不能及的地方,都有他朱笔圈点处,字字清晰隽秀,解她燃眉;
宁知远病重昏沉,深夜里烛影摇曳,是他默然守在外间,眼下一片青黑,却在她推门而出时,强打精神温言道“少夫人宽心,远哥儿福泽深厚”;
她为宁知远的礼服打补子时,也是何辰在一旁秉烛而立,低声排解。
如此聪敏过人,行事周全,是宁知远最倚重的臂膀,更是助她在宁府这深宅大院里立稳脚跟的能吏。
脑子想得越多,脚步挪得越快,苏锦书等走至何辰的厢房,那张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俊秀脸庞,此刻却与病榻上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容重叠,苏锦书竟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