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临窗的榆木桌:“这里就大概是当年张女士的座位,她在这里查了一周的资料。”
“谢谢,添麻烦了。”
老周笑着端来一杯雨花茶:“不客气,我是金陵人,说什么都要支持的。”
刘伊妃安静地坐下,微缩胶片机嗡鸣着吐出1937年的《纽约时报》。
她摘下半边口罩,当1937年12月13日的头条浮现时,指尖悬在受难者照片上方三寸,像给旧时光行注目礼。
中午,遇难同胞纪念馆。
刘伊妃蹲坐在万人坑遗址前临摹幸存者证言,鹅卵石小径将牛仔布料的膝头磨出淡青印痕。
她在体验张纯如当年的心绪,不觉间泪水将笔记本上的小楷晕染成水墨痕迹。
纪念馆的白墙将阳光折射成珍珠色,洒在她临摹证词的本子上。
忽有穿中山装的老先生驻杖而立:“姑娘,‘卅’字要这样写——。”
他枯枝般的手在虚空中比划旧式笔顺。
小姑娘抬头,巧笑嫣然:“谢谢伯伯。”
写着写着,泪水突然在“母亲寻子”的段落晕开,将墨迹洇成江心洲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彻底代入了张纯如,还是酷暑炙人,刘伊妃只觉得金陵的一切都那么暖心,即便在这样肃杀的纪念馆中。
下午,浦口火车站。
热浪渐渐散去,蒸汽在月台铁轨上织出薄纱。
刘伊妃立在褪色的“天下为公”标语前,口罩上方露出的丹凤眼让卖糕阿婆看得怔忡。
竹蒸笼揭开的刹那,梅花糕的甜香裹着桂花蜜流淌。
“阿婆,请多撒些松子仁。”
刘伊妃记得张纯如笔记中,初到金陵在火车站下车,就是拿这一样小吃果腹。
她要尝一尝,再带一些回去。
阿婆颤巍巍多添了勺糖渍金桔,望着眼前那截瓷白的脖颈和鸦色的如瀑秀发:“小姑娘是淮阴人吗?”
“是,能听出来吗?”
“像的。”
刘伊妃笑着跟她道别。
看着小刘远走的窈窕背影,老眼还未曾昏花太过的阿婆这才记起,这不是孙女床头贴的小龙女吗?
却见买糕人已走向暮色中的绿皮火车。
下午四点,刘伊妃来到今天的最后一站,牛首山。
这也是张纯如在金陵的最后一站。
经历了幸存者的访谈、金陵图书馆的资料收录、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含泪走访,在离开金陵之前,她来了一趟牛首山。
秋栖霞,春牛首。
八月的牛首山尚未染上秋色,满山苍翠浸在琥珀色的斜阳里。
刘伊妃踩着青石台阶缓步而上,素色衬衫被山风鼓起温柔的弧度,裤脚沾着几星金陵图书馆带来出来的旧书尘。
她摘下口罩,露出被汗水浸润的瓷白面容,俏皮的马尾随着步履轻晃,发梢扫过脖颈时惊起细碎流光。
小姑娘心里微憾,这么美的景色,要是他也在、也能看到就好了。
山色入怀,她沿着野湖兜兜转转。
湖畔的芦苇荡漾成翡翠色的波浪,几只蜻蜓掠过水面,点开层层叠叠的金色涟漪。
刘伊妃蹲在栈桥边,指尖轻触睡莲叶上的水珠,凉意顺着腕骨爬上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