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间,庄文周好似意识到什么,他转身就跑,缠绕着鬼气的身影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原地。
孟姝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光,没有多说,旋即跟了出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知道,庄文周会去哪。
推开那扇古朴的雕花木门,闺房内,浮尘帷幔,随风而舞。
孟姝刚一走进,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身形消瘦单薄的野鬼站在屋内,披散的发丝下,他垂眸看向这屋中陈设的物件,从笔墨到那把梨花伞,一切熟悉又陌生,他看得出神,带着一个孤魂最真挚的眷恋。
为寻一魂,他甘愿日夜困守在这一方烟雨,一年,十年,二十年……他在孤独中思念,在无人知晓的时光里织就一场梨花梦,靠着这重复的一场场的梦境,苟延残喘,用往昔所有,困住了自己。
扶光不知何时走到了孟姝身后,他看见女子看向野鬼的眼眸里,充满了悲悯。
青梅竹马,少时定情,功成名就却天人永隔,死后,甚至不得安宁。
彼时,有一劲袍身影自外头赶来,来人无声无息,不过眨眼间就出现在了扶光身侧。
“主上,”男子身上衣袍还带着外头的雨露,不铮神情凝重,他道:“冥府来信,阎王已查过生死簿,三十年前,林家小姐在死后的第三日,就因为功德圆满,顺利投胎了。”
什么?
孟姝猛然抬眸。
秦鸢是在林素文死后第四日碰见的白眉道士,也就是说,那道士骗了他们,林素文根本没有被阵法封住魂魄,更没有不得转世!
那,庄文周自刎而死苦等阳间多年,岂不是……
孟姝倏然转头看向屋中的野鬼。
他一动不动,静得可怕。
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屋外细雨忽变急骤,寒凉的雨意垂打在竹叶上,噼里啪啦,冷风从外头灌进,散落在案头四周的纸张随风翻飞,也吹起了野鬼披散的发丝。
黑发下,他面容凄白,鬼气萦绕间,破败的状元袍上,四爪蛟龙已缺一爪,红绦璎珞随风而舞,伴着他脖间刺目的血痕,看上去阴郁可怖,所谓野鬼之相,不过如此。
他静静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握了握手中的木簪,忽地低低一笑。
原来,素文没事。
她不会成为漂泊阳间的孤魂,她已顺利投胎转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笑着笑着,庄文周却自兀自地哭了。
他垂着头,躬下身。
明明是清隽高大的身影,却因为多年来的鬼气变得单薄,艳红的状元袍披在他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蜷缩着蹲在一旁,披散的乌发下,紧紧将脸埋入双膝,削瘦的肩骨颤抖着,孟姝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
不铮愣住了,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看到鬼怪如此痛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扶光,却发现向来冰冷的神君,在此刻也不忍地垂下了眸。
没有人再说话,冷落多年的闺房内只余门外传来的风雨声,在凡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野鬼在独自哭泣。
多年来,庄文周是怎么熬过这身为野鬼的日日夜夜的?
他在凡尘中死去,却又活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躲避着太阳,昼伏夜出,在孤寂的寒夜里,去不了别处,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寻遍这四周,试图找到林素文一点残魂的气息。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每感到孤独难过时,便依靠着这大梦一场,反复回忆他和林素文的点点滴滴。
孟姝终于明白了,那夜她无意闯入,庄文周之所以要赶她走,除了不想伤人,他更想守护好他的梦境。
因为这间屋子里残存的梦魇,是他漂泊阳间唯一的依靠。
可孟姝怎么都没有想到,故事的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困在了这烟雨江南,困在了梨花一梦。
他在梦里反复等待,却注定是等不来林素文了。
“他不是因为自己苦等无果而哭,更不是因为自己蹉跎阳间,错失转世之机而哭,他是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林素文有了好的结局。”孟姝突然道。
在扶光有些意外复杂的目光下,她抬脚走近了庄文周,没有害怕,没有同情,她只是温柔地帮他拂去了衣袍上的尘屑,继而以一种平静又宽和的姿态,蹲下身看向他。
“庄文周,你看,有些等待是值得的。”
她伸出手,那是一张经年已久的信纸,纸张早已古旧得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