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贤臣,本应敬畏自己的君主,可到后面他才发现,他该敬畏的是这片国土,而非皇位上的某个人。
可这份醒悟来得太晚。
那年他致仕,解甲归田,可就在他前脚刚回乡时,却突闻京中传来的噩耗。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经年的风沙与征战,给曾经意气风发的威武将军添上风霜,话到此处时,孟姝瞧见了他神情的落寞。
他以为自己的戎马一生,能用功勋为女儿换来一世安稳,却不曾想,他低估了帝王的无情。
当时他们都说,燕无瑶是因祸乱朝纲,才被打入冷宫病死,可燕凛却觉得可笑。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知道燕无瑶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燕凛虽擅战,可并非莽夫,当下他便猜出,这是宁宣帝的局。
见燕家再无利用价值,见自己根基稳固,便着急的想要抹杀朝中元老,防止树大招风。
可当燕凛一柄长枪闯到皇宫时,一切都晚了。
他甚至连燕无瑶的尸体都等不到。
仿佛那日的悲痛又涌上心头,年迈的老将军低下头,背对着他们,偷偷擦拭着眼泪。
孟姝见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没有人会不对燕凛心生敬意,我朝百姓都知道,宁宣帝如今能有如此江山,有半壁都是燕凛打下的。
那燕家祠堂里的尊尊灵位,便是最好的证明。
传闻这位大将军六亲缘浅,家中只有一脉,父母亲更是在他儿时便撒手人寰,只余他一个人于世间漂泊,后来机缘之下,为了谋生投入军中,谁料想,真的给他闯出了一片天,成为了举国功臣。
于是乎,如今燕家祠堂摆的诸位,不是他的亲人,却胜似他的亲人。
那都是与燕凛有过生死之交的同僚。
他们与他一样,从小孤身漂泊于战场上,只能靠着血刀下的功勋为自己谋条生路,若说最信任的,那就是心中的“明主”,却不曾想,死后连为他们收尸的人也没有。
就连朝堂的功勋簿上,也未为他们留下一字半句。
真是孑然一身来,又孑然一身去。
自燕无瑶死后,那些于塞边黄烟中湮灭的孤魂,又何尝不是燕凛?
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迟了一步,恨自己懦弱无能,恨自己盲目从君。
他从未想到,自己与女儿的最后一次相见,竟是在她出嫁的那一日。
滚烫的热泪砸到红泥小炉上,被炽热的火意炼化为水汽,氲氤而升。
“将军,我想问你一句,若燕姑娘并非死于病榻,你要如何?”孟姝突然出声道。
燕凛愣住,凌厉的双目扫向她,“你说什么?”
他以为燕无瑶病死,是因宁宣帝为了拔除燕家羽翼故意为之,难不成这背后还有隐情?
扶光看过来,眸光晦暗:“老将军,宁宣帝远比你我所想,更要残忍。”
燕凛忽地起身,慌得脚下踉跄一顿,扶光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与方才的沉稳肃杀不同,此刻眼前的燕凛,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他紧紧抓住眼前青年的手,眼里带着急切,几乎低喝出声:“你是说,阿瑶的死,远不止这么简单?”
扶光眸子一默,沉吟道:“老将军可信鬼神?”
燕凛冷眉倒竖,“这与鬼神何干!”
扶光突然笑了。
清冽的微风擦过青年人绣着暗纹的衣角,他唇角勾起,带着嘲讽:“宁宣帝不仅信,还幻想自己成为神。”
……
走出茶室,已是午时。
即将入夏的空气漫着燥意,就连天际吹来的风都是温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