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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世人爱塑造英雄。上京城里，但凡是王侯将相的微末琐事飘出了深宅大院，都会叫人忙不迭地拾了去，裹上糖衬上绸，说书人那儿走一遭，田埂里稻谷簌簌嚼上半年。

坊间喋喋不休者众，少不了便要因嘉祯太子到底身长几尺、腰几围而吵起来；好在像太子这般神龙不见尾的人毕竟是少数，丞官侯公的几位少郎常常打马自长街而过，定国侯长子陆澄未赴边塞前也时常瞧见，“玉面文将”的话本子直到观弥出发时还在说。

刑凳上，陆澄的面容真真切切地同白雪一色了，他屈臂抓着两侧凳沿，下巴与粗糙的木面若即若离，静如林鹿的眼执着地望着前方。

一侧，有三人肃立，居中者不时咳嗽，却催命般不停地质问，声带嘶哑：“陆澄，你错在何处？”

两名兵卒交替行刑，一声声惊响，叫无声氤氲的雾气都胆战心惊。陆澄早已身抖如筛，每一次木杖落下，身体都像是要重重嵌入刑凳，下巴磕在木刺上，瞬间被扎出朱红的小点。

观弥在宫中观过行杖，她知道，行杖的数量并不取决于命令，有时候也不为打出理，只为把杖下的人骨头打断、打服气。何时止，是否能停，全凭杖下那人的反应。

持杖的两名兵卒满脸凄惘，被令观刑的众人不忍长看，足以说明这不是一次人心所向的杖责。

“陆澄，你错在何处？”

陆澄闻声，用颤抖的双肘支起身子，脊背高弓，头低抵在刑凳上断断续续地吐气，后又憋足力气，向那人恢复跪立的姿态。

“属下罔顾王法，擅离职守，致使易州城破，无辜之人遇害，属下罪无可赦，任凭大将军处置……”

定国侯陆归明长年在外，早年间上京城有传闻说他在打仗时伤了脸，样貌可怖，陛下闻后大怒，称其人“蛾眉谣诼”，抓了数众。

自此，陆侯似从上京消失了般，宫廷筵席无他，坊间故事无他，连带着往后数年他为后梁立下的赫赫战功也鲜少被人闲暇时提及。

这是观弥第一次见到陆归明。

出于本能，她试图以眼拓画这位臣将的所有，然而隔着雪雾，陆归明的面容隐在风帽下，洞穴似的晦暗难辨。

观弥怔神间，那洞穴里挤出一道急促而低哑的叹息：“不对……”

石霄青侧向他的主公，“陆侯，少郎已知错，就到此为止吧。”

陆归明望着凳上蜷跪的人，却摇了摇头，“他还能跪起来。”

随即，他扬声下令，“打！”

陆澄默不作声地重新趴下，闭上眼睛。

众目睽睽，观弥不便凑近，只得在外围小转，转了一会儿，默记已打了三十杖，又不闻陆澄跪起请罪的声音，竟不受控地小跑起来，心念起经书。

堆作柴火的枯木顶着白雪，观弥经过时颤下一片雨，她搓着手，忽听见头顶有人轻轻唤了句“小娘子”。

谢时川蹲在一块石上，此前亦遥遥看着陆澄，此刻见到观弥，好似终于有人能诉说了般，难过道：“再打下去，他从此便上不得马了。”

常人至多撑五十杖，再过不久，陆澄或许便同秦筝一样了。

观弥盯着他，“你为何不劝？”

谢时川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自是罪有应得。

心中这样想着，观弥却道：“云麾将军单衣受刑，相必是不愿辱了那一身翼威军的行头。”

监察使既至昭城，提审陆澄是早晚的事，陆归明今日死杖长子，何尝不是一步妙子，全了陆氏的忠明，又抚慰了君心。

只是陆澄离开易州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正中央，一抹殷红缓慢地流下，观弥凝视着再一次跪起的身影，不曾发现谢时川的神色在听完她的话后愈发冷冽。

“裴同衣与云麾将军乃至交，若他在此，不会似你这般……”谢时川斟酌着用词，自石上跃下，隐有怒意，“冷漠。”

“何为名节？愿入翼威军的，哪个是为了名节？”他咽了口唾沫，忽又无奈笑道：“也罢，连你裴小娘子都这么想，旁人应无异念了。”

这些话说的古怪，观弥暂时想不通，但被他“至交”一词提醒了——陆澄被死杖，裴同衣回来可也要被死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