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风声呼呼作响,孟元策使者在下首禀报时,成之染正在案前奋笔疾书。他疑心太平长公主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可对方随口答问,又仿佛对一切了如指掌。
徐崇朝检阅步卒已毕,回到中军大帐时,地上的废纸扔得到处都是。
成之染活动着手腕,目光落在面前奏表上,神色有几分晦暗不明。
徐崇朝上前一看,白纸黑字力透纸背:“……金陵纡远,万里转输,民力维艰,实非用兵之计。若旨在北伐,请自关中始,溯流而上,北至云中……”
笔锋勾画如刀剑。
“皇帝的性子,绝不会答应,”徐崇朝眉眼被日色浸染,眸光也忽明忽暗,“你到底是想让他亲征,还是不想让他亲征?”
“我想与不想,又岂能左右皇帝的心思?”成之染抬眸看他,听得窗外凛风呼啸,倏忽想起五年前这个时节,正是长安被围困之时。
她突然掷笔,墨汁在案上溅出狰狞的轨迹:“他既然英明神武,那便来试试。这天下总要有人让他低头。”
太平长公主奏表自长安发出,快马加鞭送往金陵。一路上北风吹裂了信使的脸,马蹄裹满了官道上溅起的泥霜,天边一轮满月变成了月牙,奏表终于呈上朝堂。
成昭远读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关中出兵……”
侍中王贯硬着头皮道:“如今江南征兵殊为不易,长公主手握重兵,又有地势之利,她既然愿意,陛下何不……”
“她能做的事,朕一样能做!”成昭远猛地一拍御案,案头的章奏哗啦啦砸在地上,“传令,再征三吴丁壮两万!”
孟元策叩首:“陛下,数月前已征发三吴丁壮修治陂塘,百姓苦于徭役,只怕抽不出人手。更何况倘若战事不绝,又误了来年春时……”
“没有丁壮就征发老弱,上不得战场就运送辎重!”成昭远赫然起身,喝道,“难道偌大的朝廷,连一支人马也征调不出?”
“陛下息怒,”孟元策顾不得额头冷汗,恳切道,“长公主毕竟兵多将广,何必如此?”
“朕,不需要。”成昭远一脚踹翻了案侧金狮香炉,咣当乱响中,香灰撒了一地。
众人听到皇帝决然的声音:“即日起,不准潼关出兵。长公主若是迈出潼关半步,一概以谋逆论处!”
长安古道落了今冬第一场雪,传令的金陵使者在风雪中疾驰,匆匆卷着雪粒扑进未央宫。
圣旨送到时,成之染正在沧池试用新弩。
“殿下……”前来宣旨的尚书左丞战栗不止,捧着卷轴的手抖个不停。
弩机铮铮,百步外的草靶应声而裂。
成之染头也不回,道:“告诉他,我知道了。”
她望着靶心凝成一点的箭尾,冷不丁轻笑一声。
尚书左丞疑心自己听错了,也不敢抬头。北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掠过沧池苇荡茫茫的水面,隐隐约约竟似发出金铁轰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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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东流,荒滩寥落。河道消瘦成筋骨嶙峋的苍龙,裸露的河岸布满了着蛛网般的裂纹。
宁朔将军宗寄罗正率军巡视城防,凛凛风声中忽而传来哨兵呼喊。
“将军!北岸有动静!”
她从城头望去,对岸枯黄的苇荡隔了极远,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已竖起无数黑旗。胡虏这是……要渡河?
寒风裹挟着河水激荡,晋军如蚁群一般在河滩上蠕动,喊着号子将一艘艘木船推入水中。铁锤砸击木桩,发出密密麻麻的闷响,苇丛中的野鸭惊飞四散,扑棱棱从乙旃比延面前掠过。
他驻足远眺,对岸璧田城头的旌旗隐约可见,犹如树叶在风中抖动。
麾下兵士将木板抬到船上,紧锣密鼓地忙着搭建浮桥,寒风一刀一刀地刮着脸,铁甲下的里衣却已被汗水浸透。拳头粗的麻绳绷得如同弓弦,日色中泛着鱼鳞似的幽光。一支轻骑踏上浮桥试探,战马却嘶鸣着退后,从木板缝隙间露出了翻腾河水,赫然是张开的血盆大口。
对岸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抛车!隐蔽!”有人高呼道。
巨石如落雹般砸进渡河队伍,被击中的木船崩裂倾覆,落水的兵士尚不及呼救,瞬间被铁甲拖入河底。
“不许退,一个都不许退!”达奚翰挥戈上前,朝前军高喊。
前锋轻骑冒着落石越过浮桥,整座桥身都颤抖不止,颠簸得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