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岁寒闻言恍然,却仍有一事不解:“那昨日常平带着我们看房之时,我们遇到的那人呢?你连银针都没有拿出来,你怎么给他下的毒?”
“给他下毒,更加简单。”谢缘觉视线移向窗外,夜色沉沉如墨,唯有院里地上泼了一片月光,她随手指向树根边杂草里一只小虫,“那家宅子种植了太多花草,自然招来无数虫蚁。我只须抬起手,微微动一动袖里的手指,抓住其中一只飞虫,给它下了药,再将它放走,它飞到他的手背上,咬上他一口,那毒便到了他的身体里。”
当然,谢缘觉不想害死那只飞虫,不想害死这世间任何的生命,给它下的毒极其轻微,传到那男子身体里的毒更加轻微。
不过那男子并非习武之人,再微弱的毒性,靠他自己都是解不了的。
“你怎么就能保证那只飞虫一定会飞到他的身上?”凌岁寒又立刻问道。
“这世上每一种虫豸,喜欢的花草气味都有所不同。正巧,他身上的熏香便是那只飞虫最为喜爱的,它迟早都会飞到他的身上。”
此乃本朝风俗,但凡是富贵人家,无论男女,都极为熏香。
凌岁寒接二连三的询问,是因为她实在忍不住的好奇心,但谢缘觉居然一一回答,更令她诧异。她目光紧紧盯住谢缘觉,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真是初入江湖,没半点江湖经验吗?”
谢缘觉微抬眼眸:“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连你的施毒绝招也能这般随随便便说出来。”凌岁寒的语气里竟带了一点指责,“若我包藏祸心,你就不怕我以后害了你?你是不是傻?”
“阿鼻刀法也是你的绝招,你刚才也说了不少关于它的奥秘,甚至将刀谱交给了我。”谢缘觉的语调平淡得毫无起伏,只是唇角微微扬了扬,便算是她难得露出的一个笑容,“若我包藏祸心,你就不怕我以后害了你?你是不是傻?”
“是我伤了她,做错了事,我自然要承担责任,现在我只不过是在弥补我之前的过错罢了。”凌岁寒不假思索,脱口就道,随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颜如舜,冷哼了两声,“要说傻……明明伤得那么重,还给伤了自己的人做饭,依我看,这最大的傻子另有其人。”
颜如舜仍坐在一旁喝酒。
并非什么美醪佳酿,而是她今日出门买鱼之时,顺便在一家小店打的劣质浊酒,价钱极其便宜,味道甚至带一点苦涩。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比这酒味更加苦涩:“我之前已说过,你惩奸除恶,天经地义,又有何过错呢?你们为了一个恶人做这些事,是不值得的……”
“的确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傻子,才会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恶人——你说是不是?”凌岁寒这会儿压根不看颜如舜,只对着谢缘觉询问,在谢缘觉淡淡一笑、颔首表示同意以后,她忽然又道,“我还没有问你,这次的诊金你要多少呢?”
谢缘觉闻言并未立即回答,沉思少顷,才缓缓摇了摇头,看向颜如舜问道:“你做的饭菜很好吃,在找到彭烈以前,这几天我们住在这里,能继续吃你做的饭吗?”
“当然可以。”颜如舜喝完壶里的劣酒,又一笑,答应得很爽快。
“那这些饭菜已足够抵这次的诊金。”言罢,谢缘觉又低下头,借着窗外月光看起了阿鼻刀法的刀谱。
颜如舜见状微一沉吟,起身走到灶台旁,提起挂在了墙上的灯笼,又回到谢缘觉身边给她照亮。
凌岁寒立刻从她手里把灯笼抢过,冷冷道:“除了做饭以后,你的手还是暂时别拿东西了。”又道:“可我早说过,这次的诊金我来付……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去买菜。”
说完此言,她又不禁思忖,到时候还得顺便买几盏铜灯以及其他必备家什。
尽管这灯笼甚是华美精致,却不能够放在桌案上。说来,这灯笼还是昨夜众人初到无日坊之时,常平带着她们在一家住户那里买下的,凌岁寒心中忽然生出不少疑问,既然这无日坊里明明有百姓居住,怎么自己白天来来去去,始终没在坊内看见一个人影?
此刻已到二更天,无边无际的夜幕,唯有一轮残月悬挂其中,冷清清的无日坊内反而有脚步声微微响起,身姿轻盈优雅,仿佛步步生莲,缓缓走到颜凌谢三人所住的破宅大门前,终于停步。
随后,她微微抬起头,如霜月光洒落在她的侧脸上,更像是月里盛开的一朵花。
绝对不能再往前一步,不然便会有被发现的危险。尹若游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继而苦笑一声。
重回此地,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举动,尹若游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已经拿到秘册,达成了目的,就该远离与此事无关之人,避免节外生枝,但自己究竟为何还会对颜如舜与凌岁寒那一战的结果牵肠挂肚,居然犯傻回到了这无日坊之内?
不过三个陌生人罢了,无论她们谁输谁赢,纵然是真有人受伤,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呢……
或许,自己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到醉花楼。她给自己的举动找了一个理由,旋即坐在破宅对面另一家住户的台阶上,目光凝视着面前关上的大门,任由料峭夜风灌进她的衣袖。
这一坐,便坐了大半个夜晚。
第39章道破辛秘赎前罪,指点求医暗查访(四)
寅时,开门鼓敲响。
夜风里,尹若游蓦地回过神来,起身一跃,跃上某户人家的屋顶,掩藏了自己的身形。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无日坊各家各户的房门打开,身着粗布褐衣的百姓们陆陆续续走出,打着哈欠,成群结队向着坊门走去。
其实在这个时辰,天色尚未明亮,是以尽管宵禁结束,长安城中百姓大都还在睡梦之中,直到红日出云,天地一片光明,街上才会逐渐出现行人。偏偏无日坊是个例外,只要开门鼓响,也不管屋外夜色是否依然凄迷,此地都会有一大拨百姓立刻起床离家,也不知这么早去往何处。
昨日寅时尹若游出门采买锅碗与木桶等物,也正巧与这群百姓撞上,便发现了一点。然而她对这些陌生人不感兴趣,更无意了解他们的行动,只是又望了一会儿对面那座破宅的大门,旋即终于转身,双足在屋顶瓦片上一点,身影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约莫两刻时间以后,尹若游的脚步这才再次踏入庆乐坊。
一处处楼台亭阁,皆是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四处灯火煌煌,与苍穹星月交相辉映,让此地亮如白昼,仿佛进入不夜仙宫。尹若游是戴着帷帽,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绕路进了醉花楼的后门。
因她以皂纱遮脸,又身着的是粗布衣裳,那醉花楼的老板陡然瞧见她,并未认出她是谁,只觉她装扮不似楼里客人,不禁吓了一跳,正准备把护院叫来,见她慢慢取下帷帽,露出那张艳比牡丹的面孔,才又立刻笑道:“若游啊,你可终于回来了。尚公昨晚就来了,这会儿在楼上房里休息呢,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你立刻去见他。”
醉花楼的老板姓梁,乃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人称梁妈妈。十二年前,便是这位梁妈妈在无意之中遇见年仅十岁的尹若游——当然,那时候她的名字还不叫尹若游——见她年纪虽小,但颜色动人,已隐约露出倾国倾*城之貌,花了大价钱将她买下,本欲把她培养成一棵摇钱树,谁料后来这丫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被尚知仁那样的大人物看上了眼,居然给她赎了身,奇的是却又不带她回府,只让她在醉花楼继续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