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走大门,有时惹恼了她,便趴在墙头,扔个石子进去。
那时皇帝在陆家当差,看院子。瞧见他趴在墙头上,非但不拦,脸上还带着笑,任由他跳下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那时他便知道,皇帝对陆家的大小姐陆凝有情。
有时他趴在墙头,会瞧见皇帝那高大的身躯蹲在石桌旁,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沙地上比比划划,
秦国公开头还纳闷:这小子何时转了性,喜欢认字了?后来才知,原是投陆凝所好,陆凝是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皇帝此举,也算煞费苦心。
但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变故?
就如秦国公想不到秦家会在顷刻间满门倾覆,皇帝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后来,皇帝亦料不到自己会从乱世中一介求存小卒,步步为营,聚拢人心,招纳贤才,
他放下刀枪,拿起书本,硬生生从一个不识大字的莽夫,蜕变成文武双全,逐鹿天下的枭雄,每下一城,便娶当地望族之女,借其势,稳其地。名门亦看中他潜龙之姿,他终在一众豪强中脱颖而出,登临帝位。
位极九五,心肠便硬了,冷了。
陆凝是二嫁之身,无人知晓皇帝心中是否存有芥蒂,但他确实将她强夺了回来,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在外人看来,陆凝该谢天谢地,感念这男人还肯要她,予她富贵荣华与栖身之所,可谁又知,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归家?她渴求的是自由,而非被强权占有,
更何况,占有她的男人,曾是她情窦初开时所有美好幻梦的寄托,他曾待她如珠如宝,如今却已是妻妾成群。
陆凝拿得起放得下,只求离开。
可是最后却到死都没能离开。
秦国公亦唏嘘,未料皇帝心狠至此。她死后,女儿给了贵妃,待她留下的儿子,也未见多少骨肉温情,昔日兄弟,如今只剩君臣名分。
国公夫人又在那里哭起来了,拿着帕子拭泪,秦国公面壁而坐,听着身后压抑的啜泣,终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国公夫人却背对着他。
秦国公望着夫人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温棠此刻大约明白了秦恭昨日为何整日郁郁。
她幼时虽在伯府不得父亲待见,那位伯爷耳根子软,全靠正妻娘家扶持才勉强立足,惧内得很,大着胆子在外面养了她母亲,被伯府那位手段强硬的嫡母发现,二话不说就要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
她那父亲,别说为她们说情,平日多看她们一眼都嫌多余,被发配到乡下后,更是音信全无,银钱接济更是妄想,仿佛她们母女从未存在过。
温棠不曾得到过父爱,却是在浓烈母爱里长大的。元氏在伯爷和主母面前软弱可欺,被驱逐时只会默默垂泪,可到了那穷乡僻壤,她便成了一个异常坚韧的母亲。为了养活女儿,她省吃俭用,白日里顶着烈日下田劳作,侍弄那贫瘠土地上的几垄庄稼,待时节到了,便挑了收成沿街叫卖,深夜里,油灯如豆,她还在赶制绣活,只为换几个铜板贴补家用,日子清苦,衣衫打补丁,糙米野菜。
纵然如此,温棠的记忆里,却满是暖色。母亲卖完东西,攥着那来之不易的几枚铜钱,总会在街角给她买一串红艳艳,甜滋滋的糖葫芦。回家的田埂小路上,夕阳将她们相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那间小茅屋,母亲会在灶台前,卷起袖子,用粗糙的手揉着面团给她蒸馒头。
那么,秦恭呢?——
秦恭白日里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板着一张俊脸,眉峰微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想在大白天见他露个笑脸,难如登天。
他极为自律,天未亮透,约莫卯时初便起身,简单梳洗用过早膳,辰时初便已出门,到了官衙,先去练武场活动筋骨,刀枪剑戟耍上一通,待筋骨活络开了,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公务里,
整个上午都埋首案牍,运笔如飞,下午亦不得闲,或复核公务,或外出巡查,忙起来时常要到亥时方能归家。
他虽从未喊过一声累,但温棠见过他深夜归家,独坐灯下,抬手揉按眉心的疲惫,也见过他遇到棘手公务,面壁沉思。
温棠觉得他这个闷葫芦的性格真的很有必要改一改,幸好夏姐儿和淮哥儿的性格都不随他,
温棠唯一操心的就是珩哥儿,珩哥儿实在是太乖巧了,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待在那个人的怀里,没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偶尔“啊啊”两声,抬起小手晃晃。
比起淮哥儿和夏姐儿,珩哥儿的性子实在有些太不活泼,而且他的模样还跟秦恭,他亲爹小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温棠有些发愁。
屋子里,珩哥儿躺在摇篮里面,丫鬟拿着拨浪鼓轻摇,珩哥儿也只是静静看着,不哭不闹,远远瞧见娘亲进来,小脸上才漾开甜糯的笑容,温棠亦对他温柔一笑,听着他软软的“啊啊”声,看着那张酷似秦恭的小脸,温棠有些恍惚,伸手戳了戳。
他的生母是在皇宫里,而他一直生活在秦国公府,也许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他的亲生母亲抱起来过,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秦恭自己,却是个极好的父亲。
无论多晚归家,总要看看三个孩子,便是闹腾如淮哥儿,他也耐着性子陪玩那“丢布老虎”的游戏,
他常是坐在椅上,一手执着书卷看着,另一手捏着个布老虎,举的高高的,
待淮哥儿踮着小脚丫,眼巴巴地站在面前跃跃欲试,他便将布老虎往远处一抛。
淮哥儿立时咯咯笑着追过去,捡起来,又“哒哒哒”跑回爹爹跟前,献宝似的递上。
秦恭眼皮微撩,看他一眼,接过,再往另一处抛去,淮哥儿便又乐此不疲地去追,跑过去,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