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自己的婢女阿彩拼命使眼色,长孙青璟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顶聪慧的李家婢女开始跟不上自己的节奏了。
她不禁开始想念大兴利人市的穆伯脩铺主。若自己这番奇想经他手去办,定然稳妥。只可惜此处是洛阳,只能令觅他法。
“啊,是我说得太快了。你叫什么名字?”长孙青璟放慢语速,和气地问道。
“我叫蝈娘。唐国夫人赐的名。”少女自觉小主母在一众奴婢中对自己青眼有加,不自觉借着前主母赐名再强调一下自己有别常人的地位。
长孙青璟心中暗笑这名起得贴切。
“好吧,蝈娘。你这回可听好了。”长孙青璟吩咐道,“你替我研墨,我把画上的山水绘髓纲要写给你,你日中前出发去丰都市,照着手条上所述去找屏风或画师,可能办到?”
蝈娘点头道:“这不难。我定办妥。”说罢,她便为长孙青璟铺陈纸笔,一刻也不停歇。
刘娘子见到长孙青璟对后院诸事处置得当,便先行告退,去往新主母未来居所布置。
婢女们找来了大幅的旧帘帷,准备照着长孙青璟的吩咐裹藏旧屏风。
廊下传来急促粗重的脚步声。
“你们在做什么?”李世民望着陈设大变的暖阁,有些吃惊。
“听说你亲自修剪李树去了?”青璟从怀中掏出丝帕,小心翼翼地裹住旧屏风的有些残缺的一角,“刘娘子说那是阿耶阿娘一起种下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去看看。树长得可好?”
“天大寒,树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口气宛若换了一个人,长孙青璟依稀记得哪怕是窦夫人丧礼期间,李世民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也不曾用这种语调跟自己说话,不由觉得讶异。
“那开春了我陪你赏花。”长孙青璟料想丈夫又开始睹物思人,便努力寻找些愉悦的话题。
“天暖了再说吧。”李世民踱进母亲旧日的书阁,环顾四周,仿佛刻意提醒长孙青璟似的说道,“这是母亲往昔所居。”
“我知道。阿嬭告诉我了。不过,现在是你暂居之处。”
“守制之时我不需要变动,一切照旧就可以。”正在将旧帘帷舒展、平铺于地,准备依新主母所说将其包裹收藏的的几位婢女神色一凛,进退维谷,不知该听谁的。
“也没有过多改动,我只是想……”长孙青璟刚想说“只是想让你起居更舒适一些”,李世民却指着案上书箧道,“为什么擅自藏起母亲生前最爱的诗文集?”
长孙青璟向后退了一步,不确定这是普通的质问还是胡乱发泄情绪,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
“是我的主意。”她直言不讳,并且示意左右为难的婢女们暂且回避。
“屏风也是母亲故物,是她的舅父送她的礼物。依照周太祖故事,每位公主都可以得到君父赏赐的写有《列女传》节录的行障。母亲不是公主,但同样拥有与武帝己出女同样的厚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遗物。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我没有别的用心,也说不上擅自处置,只想代你宝藏屏风。”长孙青璟不爱拿虚无的借口掩饰真实的理由。
“你准备将我母亲的遗物扔去暗无天日的府库,任它衰朽腐烂?——你太自以为是了!”
这样横加指责令长孙青璟如坠五里雾中。
她想得简单:如若不舍,直接留下即可,何苦恼怒?
“母亲去世,大嫂远在大兴的日子里,难道不是由我暂行摄事?”年轻的女主人一板一眼地为自己正名,“我不过是行使当家娘子最寻常不过的权利而已。若是公子觉得我行事乖张不合意,也应该禀告大人之后,由大人裁夺!”
李世民一时语塞,又不知面对妻子有礼有节的反驳如何收场,便无理取闹地转移话题:“且不说屏风,你又为何要将薛道衡的诗文藏起来?我母亲的喜好那么见不得人吗?”
“不是。”长孙青璟摇头,将书箧推向李世民,“方才萧国舅的话你也听到了。李家处于嫌隙之地,陛下对我们的忠心将信将疑。一念起则万物生,一念灭则万缘寂。切不可让陛下抓到把柄。”
李世民的脑海里想起了喑哑的轰鸣,连同与母亲的诀别,父亲的赴任,萧瑀的警告一同绞痛他硕果仅存的理智。
眼前毕竟是一个愿意与他同赴鸿门的女孩,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那些游离于预想之外的言行?
但是长孙青璟先于他开口:“公子,我也像母亲一样,极爱薛道衡。但是我不会将这份喜爱赤裸裸地昭告天下,拿一个家族的命运做皇帝的博塞局中的赌注。至于屏风,是我行事欠妥,公子要恨我便恨吧,我不再为自作主张的行为辩白。我也经历过丧亲之痛,也会睹物思人悲不自胜。舅父说,当我想起父亲时,不是全然的伤悲,而是学会用如他一般的机心谋虑去解纷疏滞时,我才真正成为他血脉的一部分,他也永远立在我的心间。我本想一开始就把这番话告诉你的,又觉得母亲新丧,这么劝说太过强人所难,便隐忍不发。”
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觉得一吐块垒甚是松爽。
只见几个觉得小郎君与小娘子之间气氛甚是不妙的婢女簇拥着刘娘子前来说和。
刘娘子第一次见到夫妇二人如此剑拔弩张,也不知从何劝起,只是不时向帘内张望,却不敢径入阁中。长孙青璟只是向她摇头示意无甚大事,待在原地等她即可。
她从怀中取出窦夫人未誊抄完的《涅槃经》,双手递与李世民:“这是母亲没有抄完的佛经,我本来准备勉力誊写。现在看来,公子应该不想在这卷经折中见到我的笔墨,所以还是不要玷辱她为妙。我错判自己的能耐与位次,有些惭愧。原物奉还,望你不要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