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闻赵郡李氏告外孙书中言:儿郎亦要读书解文字,知古今情状、事母父姑舅,然可无咎。裴照野在弘文馆就学时,也曾有男子同窗,那时她精研儒学,不明其意,夫德,谓贞顺,自然相妻教女才是正当之道。直到患了腿疾,沦为废人,恩荫断绝,不得科举,她方才明白,自己同那些夫孺白丁好像也并无两样,不过都是天地造化的残品。
萧允贞那几番话可谓粗鄙不文、大逆不道,但或许道法自然,本该如此。
“消息可靠。”裴照野收了心绪,简单作答:“但太女一党的目标,不是旧龙王庙。”
萧允仪抬起眼,目光平静:“含章娘子何解?”
“因为那处,”裴照野视线一转,迎向萧允贞,那双桃花眼中的迷醉凝成薄冰。她不疾不徐,又道:“三日前已被安阳郡君以火药夷为废墟泥潭。无从下手,亦无法栽赃。”
屋内炭火滋啪作响。
萧允贞脸上的醉态尽消,他缓缓坐直身子,轻佻笑意消失无踪,审视裴照野的双眸如刮骨钢刀。炸毁龙王庙,是他临时起意、连姐姐都未及告知的绝密,这位裴氏女郎,又是如何得知?
楚王目光转向下首,神色了然,几乎在瞬间明晰了胞弟所为。她没有追问萧允贞,只是将视线投向裴照野,以待后文。
裴照野置若罔闻,只低声念诵判词:“真正的险处,在上游五里,青石渡。河堤数年前大修,太女门下远亲贪墨工款,埋下蚁穴。春雨将至,稍加之引导,溃堤便在顷刻。”指尖精准移向密报上一个不起眼名字,“传递此消息者,恐已被反间。其家小,应在太女别院妥善安置。”
萧允贞胸膛之中破开千万种思绪,若此人真有如此才智,或许真能成为姐姐扳倒萧容与的那枚棋。他萧允贞一介男儿,天下终究归谁,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干系,父亲故后,唯有姐姐待他始终如一,倘若有得选,他必然倾尽所有为萧允仪夺来皇位。他敬叹裴照野罗网细密,将他粗糙的伎俩洞穿了干净。那双眼睛看向姐姐、看向他、看向万事万物,好似都了无悲喜,他顿感指尖发麻,许久不曾体会这般难以自持的欣喜,他望向裴照野,目光灼热,心如擂鼓。
楚王速度略快半分,她一并看了过去,声色平稳,却带千钧之重:“敢问娘子,可有破局之道。”
裴照野目光再次落回萧允贞身上,评估起一件蒙尘却锋芒毕露的凶器之价。
“破局之钥,亦为安阳郡君。”
她嗓音清冷,有如巨石入水,激荡暗流。
萧允贞勾起唇角,微微前倾上身:“哦?我一个只会饮酒作乐、眠花宿柳的废物,能做什么?”
裴照野不作回应,只看向他腰间那枚看似随意悬挂、实则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上,道:“殿下腰间的玉佩,右下角缺了一小块米粒大的玉屑。”
萧允贞下意识抚上玉佩那细微缺口,轻轻摩挲。
“那玉屑,”裴照野语调毫无起伏,字字清晰,“殿下三日前曾醉后踏青,此刻应混在青石渡河堤东侧第三块松动条石的缝隙泥土里。”
萧允贞未驳一字,歪了歪头,食指朝炭火之处轻点几下。
“而殿下袖中,”裴照野目光移向他宽大的、金丝织边的袖口,“应藏有半张青石渡地形草图,用胡商墨标注了几处可疑痕迹,此墨遇热方可显。”
她微微停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微不可察、近乎教导的意味:“下次传递,不妨用火折烘烤,字迹立现。”
暖阁内,兀地震出一声粘稠的轻笑。
“呵、呵呵……”萧允贞肩膀颤抖,几近痉挛,他撑起下颚,直勾勾地盯向裴照野,神色近乎痴迷,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看似空白的纸笺,只夹在指缝间摇晃,颇为随意。
裴照野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下,她莫名感觉喉咙发紧,似苦涩的药汁回灌上唇舌,自古色思温,貌思恭,一贯而之,她难以适应萧允贞这般露骨的视线,故而直接面向楚王。
萧允仪颔首,无声催促,示意她继续。
“釜底抽薪,反客为主。”她极快稳住情绪,一字一顿道:“请殿下即刻封锁青石渡,以‘郡君醉后踏青,不慎遗失御赐玉佩’为由,即日一早,寻玉、查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