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熟悉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双眼中的寒冷他是见过的,分明是十多年前,徐绛霄望着他时的模样。
徐载盈道:“程府的事,陛下说既往不咎。”
他若相弃,我便枯萎,他若垂顾,我便长青。
不知是谁曾在他耳边念过这句,此刻突然撞进脑海。程又青指尖无意识地蜷起,眉峰压得更低——这是什么道理?
程又青抬眼看向徐载盈,声音穿透风雪,有些微哑:“陛下这些年,待我不薄。”
他与徐绛霄,这些年的相处,不过是困于时局的挣扎,是绝境里互相撕扯又不得不依存的博弈,是人与生俱来的、对生存最本能的对抗。
他们之间没有爱欲情仇,只是这较劲的心思,不肯轻易落将下来。
沈自流刃尖反复刮擦着石碑上程雪衣三个字,直到那三个字被磨得只剩一片模糊的凹痕。
她扶着石碑喘了半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衣料上又冷又沉。
推开门时,半边天都成了橘红色,火已经从前院漫到了后院。
石阶上,程又青安静地坐着,衣衫被火星溅上了几个破洞,他却像没察觉,只垂着眼看地上蔓延过来的火舌。
这幅画面,她莫名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宁。
“我的心太小了。”他的心却太大了。
沈自流靠过身去,与他一并坐在石阶上。
她自认无法真正走进程又青的心。
“以你为核心,不容他人指染,一旦有玷污你的存在,都会叫我产生攻击的心。”
徐绛霄的挑衅、林乐游的亲近、程雪衣的出现。
沈自流抬手抚过发烫的脸颊,自嘲地笑了笑:“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不堪。”
火点上了她的裙畔,她一头长发被火点燃,散发着煜煜的光辉。程又青去扑灭她身上的火,道:“你可以离开,没人会阻拦你。”
“你走吧。”沈自流站在火海里,任由他扑灭肩头的火焰,声音却异常平静。
她抬眼望他,“你这么恨我,该任我去死才对。”
程又青只是看着她,黑眸在火光中沉沉浮浮,没说一个字。
“你该恨我。恨我毁了程家,恨我纵容徐绛霄踩着你上位,恨我看着程雪衣背叛你,甚至恨我丢弃你最爱的女儿。”
“你该拉着我同归于尽。”她仰头望着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可你连这点恨都不肯施舍。”
他向来杀伐决断,偏对她这般心慈手软。若真恨她,此刻就该将她推进火海,了断这纠缠半生的恩怨。
可他没有,他不恨她,也不肯原谅她。
她为程雪衣画的那些画,也被他尽数毁去。
程又青沉默着扑灭她发间最后一点火星,指腹在她烫伤的脸颊上短暂停留。
沈自流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的眼里装得下太多东西,程家祠堂的牌位,洛水河上的浮灯,纠缠不休的仇人,早逝的女儿……
“你站在高处时,眼里从来没有我。”她看着他被烟火熏黑的下颌,“如今好了,你摔下来了。”
程又青垂眸不语,目光里竟难得带了些微的垂怜。
那些被她毁掉的、被他默许的,都在这滔滔火海中渐渐模糊。
“为了什么呢?”沈自流道,“为了一个除了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男人。”
如今火势渐弱,她终于看清他眼底映着的,不是洛水,不是火光。
而是她自己,正被一点点烧成灰烬的模样。
“走吧。”他轻声说。
残存的火苗顺着帷幔窜上房梁,将整个阁楼映得通红如血,反倒衬得他发冷的侧脸愈发柔和。
沈自流只怔怔地看他,“你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