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沙砾,却吹不散那堆诡异篝火的灼热。陈三更的视线死死锁在那一团团升腾、凝聚、跪拜、消散的人形纸灰上,他那比猎犬还灵敏的鼻子早已捕捉到空气中非同寻常的气味。那不是草木燃烧的焦香,也不是血肉焚烧的腥臭,而是一种更深邃、更虚无的“存在”被抹去的味道。他压低声音,字句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在烧‘未来的自己’。”这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墨三姑抱臂站在阴影里,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漠然的侧脸。她看着那些流民麻木地将一张张黄纸投入火中,眼神比荒原的夜色更冷:“说得不全对。每烧掉一张,就少掉一个‘可能活下去的我’。他们是在用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换取眼前这一刻的虚幻暖意。”陆九娘再也看不下去。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从一个正要将黄纸丢进火里的干瘦男人手中,近乎粗暴地夺过了那张纸。男人的手僵在半空,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却只是懦懦地缩了回去。陆九娘展开那张粗糙的黄纸,借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字:“我愿烧去三十岁后的命,换今夜不饿。”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从陆九娘心底窜起,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凄凉的冷笑。她环视着这群行尸走肉般的流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不是在求死,你们是在求‘别再挣扎’了。你们觉得活着太累,连挣扎的力气都不想再有,对不对?”没有人回答,只有火舌舔舐黄纸的“噼啪”声。“嘿……”老癫道不知何时已蹲在了火堆旁,离那灼人的热量不过一臂之遥。他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嘴里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我当年直播的时候,也有人刷弹幕,说‘烧了明天,只想今天活着’……我当他们是开玩笑……没想到,真有人这么干,真能这么干……”他的话语零碎而混乱,却让这诡异的场景多了一丝荒诞的现实感。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林阎也蹲了下来。他没有去看那些流民,也没有去看火,而是伸手,在那堆积的纸灰边缘,轻轻抓起了一把。灰烬入手温热,却毫无分量。他的巫血在这一刻,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微微颤动起来。在他的感知中,这片灰烬里,竟残留着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印记——一个“红手印”的残影。这绝不是这些流民能留下的。这是一种契约,一种更古老、更邪异的力量留下的凭证。“起开。”秦九棺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已经走到了火堆前,那口沉重的黑檀木棺材被他扛在肩上,棺木上阴冷的寒气与篝火的热浪对冲,发出“滋滋”的轻响。他打算用这口能镇压百邪的棺材,直接将这邪火整个压灭。“没用的。”林阎却摇了摇头,制止了他。“这火烧的不是柴,是‘愿’。你压得住邪气,压不住人心里的绝望。”他说着,从随身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曾经的黑晶,如今已在之前的战斗中彻底碎裂,化作一捧比沙砾更细腻的黑色尘土,被他小心地收在一个小布袋里。他解开布袋,将这捧蕴含着破败力量的黑晶尘土,缓缓倒入手中的纸灰里,黑白分明,宛如生死交融。他低声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某种未知的存在宣告:“他们烧的是‘愿’,我就还一个‘不被烧的愿’。”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猛地抽出三寸长的山根钉,以惊人的速度在身前的土地上划动起来。他的动作迅猛而精准,每一笔都带着破风之声。那不是寻常道家的符箓,笔画走向尽皆相反,本该是封闭的符口被他刻意敞开,本该是导向安息的符文被他扭转为指向挣扎。一道充满了悖逆气息的“生门逆开符”瞬间成型。“以未来为祭,不求安息,但求‘未死’!”林阎一声低喝,将手中混合了黑晶尘土的纸灰猛地撒向火堆!“轰——!”火势骤然剧变!原本橙红色的火焰瞬间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惨白,火苗不再是向上跳动,而是向内坍缩,仿佛要将一切都吸进去。那些刚刚由纸灰凝聚而成、正准备跪拜的“未来之我”,动作猛地一僵。它们不再麻木,空洞的眼眶里仿佛亮起了两点鬼火,然后,它们齐齐转过身,不再朝拜火焰,而是伸出由灰烬构成的、颤抖的手,抓向了那些将它们投入火中的“现在的我”。离得最近的一个流民正要丢出手中最后一张黄纸,一个惨白的人形猛地从火中探出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臂。那人形的脸庞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充满了惊恐与不甘。一道嘶哑绝望的、与他自己完全相同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别烧我!求求你,别烧我!我还想活!”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啊——!”那流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得松开了手。这声尖叫仿佛一个开关。所有的惨白人形都扑向了各自的主人,一声声“我还想活”、“我不想死”、“我还能等到天亮”的哀嚎响彻荒原。这不再是一场麻木的献祭,而是一场“未来”对“现在”的血泪控诉。流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惊恐地看着那些由自己亲手烧出的“鬼魂”。林阎在此时猛然起身,声如洪钟,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你们烧掉的是自己的退路,是你们在未来每一个可能活下去的机会!可‘生路’从来不在灰里,在你们自己的脚下!”他话音未落,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踏向那堆惨白的篝火中心!“砰!”火堆应声炸裂,没有想象中的烈焰飞溅,只有漫天灰烬如雪花般四散纷飞。诡异的是,每一片混合了黑晶尘土的灰烬落地,竟没有被风吹走,而是在触碰到干裂土地的瞬间,生出了一株小小的、苍白如骨的花朵。每一朵花的花心,都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个还未写完的名字,笔画残缺,正如它们被中断的未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流民们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脚下忽然绽放的苍白花海。他们手中的黄纸,一张接着一张,悄然滑落,飘散在地,再也无人去捡拾。陆九娘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朵小白花。花瓣触手冰凉,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生命感。她看着花心那个残缺的名字,轻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片绝望的土地说:“原来……我们还能不想死。”林阎没有看那些花,也没有看那些流民。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投向荒原更远处的黑暗尽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立下一个新的规矩:“从今往后,纸钱不许写名字,墓碑不许刻生辰——谁也别想替‘未来的我’签字画押。”话音落下,一阵夜风吹过,卷起了一朵离群的苍白小花。它轻飘飘地飞向远方,越过呆滞的人群,越过死寂的荒野,最终,颤巍巍地落向了一条早已干涸见底的河床。花瓣触碰到龟裂淤泥的瞬间,悄无声息。然而,就在那朵小白花落下的位置,原本死寂的黑色淤泥,开始极其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之下,并非更深的泥土,而是一角冰冷的、泛着青光的金属。那金属上,隐约能看到半块刻满了“子午卯酉”古老篆字的青铜门扉。死寂中,那道门扉的缝隙里,一只完全由白骨构成的手,正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向外抽出。在它那森白的指骨间,紧紧握着一叠崭新的、还未写上任何字迹的……黄纸。:()阴司巡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