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还以为奚玉生不知其详,说出的这番话不过是自己的想法而已,而今想来,奚玉生怕是早就得知了师岚野的身份,这才特地为他献上一副面具。
那么师岚野今日大变,许是因为奚玉生在临走前的那些愿望之中,必然有一条是希望师岚野能够摘下面具,得自由、现真我。
奚玉生原为太子,却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从未以太子之身份现于大众,亦是将面具戴了那么多年,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对那种束缚感同身受,因此希望师岚野也能摆脱。
沉云欢坐不住了,起身走过去。这样鲜亮的颜色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简直太稀奇了,何止是令人眼前一亮,简直让沉云欢的心中涌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心情。她在师岚野的周身左转右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连着好几圈后才停下,倏尔抬手,用指头勾了勾他袖口挂着的金链铃铛:“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漂亮的一身行头?”
师岚野丝毫不在意她的小动作,道:“此为我的本相。”
她顺手摸了摸师岚野的外衣,入手光滑而冰凉,上方的织金针脚细密,根根分明,袖子上的铃铛也极是精巧,只有豆子大小,却能看清楚上面的纹样,且用的都是真金白银。单是这样的布料都称得上有价无市,往日那繁华的京城都不一定买得到,更遑论是现在这样的京城。
沉云欢尝试抠个铃铛下来,没能得逞,转眼看见师岚野已经将桶里的水尽数浇灌,惊讶道:“浇那么多水,不会淹死这些花草吗?”
“凡经我之手,皆能生得旺盛。”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那便是绝对自负,纯心吹牛,可师岚野的语气如此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于是沉云欢就蹲下来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看,随口问道:“我睡了多久呢?”
师岚野道:“六日。”
“这么久?”沉云欢惊讶地仰脸,她还以为最多睡个两三日就足够,难怪这一醒来就饿得心里发慌,前胸贴后背。不过她在此时却没有关注自己饿肚子的问题,而是发挥了她刚学到的美好品德,关切地问道:“京城现下如何了?”
师岚野立于院中,漠然地看着檐上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鸟,道:“尘埃落定。”
六日已过,厄灾除尽,京城的一切皆已尘埃落定。那夜的一场声势浩大、不合时节的花雨,带走了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残肢和浸满每一块地砖的血迹,待风将满地的雪白花瓣扫走之后,京城的街道竟然变得极为干净,若非到处是火烧和断壁的痕迹,以及逝去的生命为证,怕是会让人以为厄灾不曾降临。
只是那夜霍灼音以四象守护雕像将永嘉帝的罪名在人前细数,永嘉帝无从抵赖,百姓皆知这场无端降临的灭顶之灾皆是由皇帝带来,于是百姓那些生离死别,家园尽毁的仇恨尽数落在永嘉帝的身上,不过短短六日,京城之中关于永嘉帝的塑像、赞颂书籍被大肆砸毁、焚烧。
永嘉帝生前最在乎,最看重的声名自是一落千丈,被万人唾骂。与之相反的,奚玉生反倒被人们以赞誉托举起来。人们说,这位善神转世的太子殿下,曾在厄灾降临,妖邪肆虐的那夜于街道上救生灵、度亡魂。
他戴着那张祭神祭天时所用的神面,请神上身,拯救京城众生。他为救世而生,完成使命后便被那场漫天纷飞的花雨接回了天界去。
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生前最爱玉兰花,那场带走了京城血腥和灾难的花雨,是太子最后留给子民的礼物。
虽然过程有些差错,戴着那张太子面在街道上走的飞跃的人是沉云欢,但最后的结果没偏移多少,的确是奚玉生以命渡万魂,换了这场灾难的结束。
沉云欢站在街头,手里捧着热乎乎的油炸饼,吃得唇色油润光亮,整张脸气色好极了。她转动清凌凌的眼眸左右看,见京城的百姓已然振作起来,忙碌地修补被毁坏的建筑。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自然要无奈接受并马不停蹄地继续生活。
街道两边的人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望向街中,似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沉云欢转头一瞧,师岚野正在街边行走。他不徐不疾,有一种漫步的悠闲气息,但实际上步伐并不慢,只是沉云欢方才为了买油炸饼跑了一小段,这才将他甩在了后头。
师岚野这身行头堪称招摇,日光璀璨,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将金银饰品照得闪闪发亮,更何况还有这张脸加持,因此走在荒败的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招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沉云欢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奇怪的梦境,便回头走了几步,动作极为顺手地牵上师岚野,催动灵力带着他快行几步,眨眼就到了城外的庙前。
这地方显然是扩建过,与梦中的大小和荒败完全不同。庙顶刷了金漆,鱼鳞般整整齐齐,墙身则雪白无瑕,庙门也十分威武。可见当年奚玉生来此处拜过之后,永嘉帝就将此庙翻新修缮,并且应当是派了人驻守,精心维护着。只是这几日京城出了大乱,守庙的人也早就不见,沉云欢大剌剌地上前,抬手就要推,却被师岚野一把扣住了手腕。
沉云欢投了个疑问的眼神给他,却见他板着脸,正正经经道:“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取了师岚野的意见,抬手叩了三下,而后等了片刻,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沉云欢转头,虚心地朝身边这位规矩突然多起来的仙灵请教:“没有人应,我是进还是不进?”
师岚野道:“进吧。”
沉云欢这才推门,嘀咕道:“怎么你好像是这庙的住持一样?”
师岚野道:“我比住持的阶位高。”
沉云欢脱口而出:“大住持呗。”
她进去便瞧见院落宽敞,地面整洁,一座几层高的大香炉摆在当间,两边则各放着较小的香炉。里头烟灰堆积厚重,显然平日里香火极其旺盛,只不过此时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落针可闻。
她抬步进去,也不在其他地方停留,在庙中来回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最为金碧辉煌的主殿。虽然与梦境之中的场景截然不同,但供奉着神像的一定是主殿,沉云欢莽撞地跨过门槛进去,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登时停了所有动作。
这座主殿修得实在气势恢宏,穹顶挑得极高,四方架着粗大的横梁,那尊神像便立在其中。供奉的庙宇翻新,这尊神像自然也是重新雕塑的,皇室的手笔奢华而铺张,光是神像的大小就令人震惊。约莫高一丈,宽七尺,神像身着雪白的金织衬衣,赤红与靛蓝两色相交相融披作外衣,头戴雪莲金冠,颈间环彩金碧玉。双袖束金链,腰间配彩丝,袍摆是高耸入云的山纹与滚动缥缈的云彩,脚底则踩着蓝色的浪花水纹。
此神闭着双眸,眉目间只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平和而神圣。十数年过去,神像的颜色仍瑰丽绚烂,未见分毫褪色。
沉云欢恍然转头,却见身后的院中,师岚野负手而立,站在那尊大香炉面前,低头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香灰。侧面看去,他眉目淡然,眼神静穆,灿阳的金光拢在他身上,将人衬得若隐若现,缥缈不定,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一般。
他身上这般穿着扮相,与这神像竟相差无几。
沉云欢恍然大悟,微微睁大眼睛:“这皇庙里供奉的是你?”
她先前是浑然不知,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毕竟她头一次见师岚野时是在苏州,那地方与京城隔了千里,有哪个神灵会离开自己的法相之地,跑那么远去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