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楼居于几丈高台之上,阶梯仿佛以汉白玉铺成,洁白无瑕的光折射着月芒,远远望去宛若建在云层之上的仙楼。这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像是天外来物,与那些以木石做房屋的村落截然不同。台上的阁楼足有五层,红漆作墙,金砖为瓦,看台好似立于云端,站在上方能看见隐藏在云里的雪域神山。
周围无人看守,沉云欢踩着玉梯而上,行至楼阁的大门前,抬头一看,就在那檐下看见一块大嵌金的大牌匾,上书:鹿台。
“古时鹿台为帝王藏宝之处,其大三里,高千尺,建在古时朝歌,且毁于烈火,绝不会出现在雪域之地。”沉云欢看着面前那厚重的大门,上方写着“人皇圣地,擅闯必死”,再以繁复的锁链层层防护,她嗤笑一声:“仿建的东西,也敢这般耀武扬威?我倒要看看擅闯是怎么个‘必死’法。”
沉云欢抽刀而出,将墨刃抵着门缝刺进去,灵力瞬间在刀刃上迸发,往下用力一劈,只听哗啦声响过后,那层层锁链在瞬间碎了一地。她抬脚便踹,十成十的力道砸在门上,将那无比沉重的大门踹得大开,摆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欢迎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五层高楼,当数一楼最为宽广,进门便能看见灯火长明,满地青石,雕梁画栋映入眼帘,高大的石柱巍然耸立,极其壮观。白玉长桌摆在灯下,上方摆了恰似灵位的东西,归类整齐。场地太大,稍微有动静便会激起一层层的回音荡开,传至看不见的黑暗之处,沉云欢左右张望,无端觉得在这幽深宁静的环境里,有什么东西在暗自窥伺。
正当间的地方,有一座青铜巨鼎,不似人间造物。
沉云欢行至白玉桌前细细一看,就见那桌上的东西还真是“灵位”。上方摆着一个白骨化的头颅,两边则是腿骨,上面都刻了字。左边的腿骨上是“第三千七百任大巫之子周翊”,右边腿骨则是“受之天命献祭于神镇魂压身”,头颅上自不用说,就是“周翊”二字。
第三千七百任大巫显然是阿瑶的母亲,而这周翊则正是阿瑶的那个肥头大耳,好吃懒做的兄长。沉云欢沿着白玉桌往前走,发现上方摆放的骨头都是俱是往任大巫之子,骨头上刻的字除却名字之外,几乎都一样。
这个发现让沉云欢指尖有些泛凉,她搓了搓指头,幽幽道:“原来每一任大巫死亡,都要献祭一个孩子剥皮抽骨,当作‘灵位’。可阿瑶才是不得宠的孩子,为什么她母亲死后,反倒是疼爱的大儿子成为祭品?”
而且怎么只有献祭人的骨头,大巫的尸身去哪了?
师岚野的声音传来:“或许献祭的人并非大巫自己选择。”
沉云欢转头,就见师岚野已经踩着阶梯而上,站在那青铜大鼎的边上。不知是位置的缘故还是这楼台内的灯火都经过精心设计,他浑身都披着一层金色而柔和的光芒,照得雪白的脸几乎透明,墨纱如同染上缥缈的仙气,眉眼无悲无喜,如同神仙落在凡尘。
沉云欢撂下手里的骨头,转头朝他走去,拾级而上与他站在一处,打眼往青铜鼎里看,便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人的头颅。最底下的那些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不仅化作白骨,且已满是碎片,而最上方的人头却是非常新鲜的,甚至因为此处天寒地冻,尚没有腐烂的痕迹。
还是熟人——崔妙雪、乐香等无端失踪断联的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从他们那切口整齐,面如死灰的脑袋来看,这几人是死得不能再死,难怪没了半点消息。可仙门的掌门之位可不是世袭制,能够坐上仙门首位的必定靠的是真本事,其他仙门也就罢了,这万剑门的掌门可不是绣花枕头,这人界能敌过他手中宝剑的人几乎没有,如今也是人头落在青铜鼎里滚,足以见得将他们杀死的人修为高深。
可这人间,除却一个快要飞升晋神的桑雪意,还有谁能将这几位跺一跺脚千百仙门都要震三震的人物砍得人头乱滚?
沉云欢稍稍眯眼,视线在几个新鲜的人头上流连,旋即一出手,灵力便卷着崔妙雪的头颅落在她手中,被她提着头发细看。
崔妙雪的左脸处有三道伤口,看起来像是兽爪留下的痕迹,血淋淋的,深可见骨。
沉云欢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师岚野转头,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殿内光芒聚集于一处,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将她的卷发赤衣都镀上金光,照得皮肤莹白如玉,身形修长匀称,却无法照明眉眼。她低着头,晦暗于眼底攀升,染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无比。
师岚野问:“这人头有蹊跷?”
沉云欢并未回答,而是慢声道:“沈徽年曾反复教导我,斩妖除魔,行善救世乃是修行弟子命中注定的责任,因此从前的我即便心中并无仁善,却也日复一日照着他的教导行事。所以今夜虞暄说他道貌岸然时,我心中便觉疑惑,师徒十三载,我好像从来不懂沈徽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岚野道:“那你现在可知了?”
“沈徽年的本命剑,因剑风打在身上酷似狸爪留下的爪痕而其得名‘明狸’。”沉云欢指着崔妙雪脸上那血淋淋的伤口,道:“这便是明狸剑留下的伤口。”
沉云欢在看到这伤口的刹那,便醍醐灌顶。沈徽年的剑,曾被誉为人界第一剑,坐上仙琅宗掌门之位后便鲜少再出手,因而渐渐隐退。他是沉云欢的师父,用那把“明狸”教出了沉云欢这把能捅破天的“不敬”,也是沉云欢至今为止,唯一一把无法战胜的剑。
若是以他的修为,杀了这些人倒也说得通,可他究竟为何会这么做?
沉云欢将头颅扔回鼎里,随手摸出玉牌灌入灵力,尝试与顾妄联系。
然而发出的灵力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顾妄与其他三个男弟子挤在同一间房中,他并不打算睡觉,便将床榻让出,自己坐在床边说守夜。待熄了灯,屋内的三个弟子在极度疲倦和恐惧的状态下入睡后,他便取下腰间的木偶,借着窗缝里微弱的月光为她梳发。
连日的奔波劳累,顾妄时常没来得及照顾这木偶,有时从风沙里走一程,她身上就脏兮兮的,顾妄心中便颇为内疚。
妹妹平日里最喜干净,以前在那破旧的小屋子里生活时,她才半大点就非常讲究了,日日夜夜都要他帮忙洗脸擦脚,不洗干净就不愿上榻。后来长大了,更是将自己打扮得整齐,一点不像是没爹娘的孩子。
顾妄将木偶的长发梳了梳,月光下她那双紫色的眼睛微微闪烁,好似正望着他微笑一样。
去西域走了一趟也没能探查出鬼阁究竟是什么来历,顾妄不知道这一趟路程走到终点时,妹妹还有没有机会重回人世。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谁都明白,但未经挚爱生死之苦,便无法对这妄念感同身受。
顾妄身涉险地,根本不怕死,只怕余生都要困在这没有尽头的妄念和生死离别的遗憾之中。前路迷茫,处境被动,他摸着木偶的脸,失神地喃喃道:“或许我的命,会终结在这次雪域之行中。”
他坐至后半夜,忽而听见窗外有动静,当下便起身,朝屋中那熟睡的三个弟子看了一眼,继而身影一飘,出了门。
就见昙妩与虞嘉木二人一前一后行至门前,见到他突然出现后便同时停下。昙妩道:“我瞧着时辰已到,正要去找你。”
顾妄向前迎了几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晃了一圈,疑问:“嘉木兄怎么同你一起?”
昙妩道:“方才路过,一道喊上了。”
顾妄沉默片刻,随后抬头朝月亮看了一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道:“照影镜可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