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责任压得疲惫不堪、为一方水土忧心忡忡的普通人。
“大人已经尽力了,”她低声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和缓,“庆阳的乡亲都看在眼里,没有大人力排众议,这坝怕是连个影儿都没有,至于天时……”
她顿了顿,望向院中被打得簌簌作响的竹叶,“尽人事,听天命吧。”
程锦明转过头来看她,廊檐下光线昏蒙,她的面容在雨气和茶烟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亮澄澈,眼神平静恬淡。
“听天命……”他低声重复着,唇边终于绽开一个带着点无奈又释然的浅笑。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苦了这庆阳的百姓,若真决了口……”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端起茶杯,将微涩的茶汤一饮而尽。
雨势似乎又急了些,豆大的雨点砸在院中那口闲置的石臼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更显出小院的气氛寂静凝重。
李素有意转移话题,她转而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醋溜藕排放到程锦明面前的小碟里,“尝尝这个,凉了就不脆了。”
程锦明也不再纠结,他依言夹起送入口中。
熟悉的酸甜焦香瞬间在舌尖弥漫开,藕的脆嫩裹着滚烫的糖醋汁,带着记忆的温度。
他咀嚼着,似乎透过这熟悉的味道看到了那个曾在县衙小厨房里忙碌的沉静身影,看到了河滩上灶火映红的脸庞,也看到了公堂之上,她挺直脊梁迎向朱永贵怨毒目光时的清冽。
“手艺越发精进了,”半晌他咽下藕排,由衷赞道,声音里带着暖意。
李素只是微微弯了下唇角,没说什么,低头小口喝着碗里的汤。
气氛再次沉静下来,却不再有先前的凝重,反而流淌着一种无言的默契和淡淡的暖意。
饭毕,雨势未歇。
程锦明起身跟了李素几步:“雨大,我送你到巷口吧。”
“不必麻烦大人,几步路而已,”李素撑着伞淡淡推辞。
“无妨,正好透透气,”程锦明已拿起靠在廊柱边的另一把油纸伞撑开。
李素见状也不再推辞,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细密的雨帘,青石板路湿滑,反射着天光和水光。
巷子深且静,只有雨点敲打伞面和脚下溅起的水声。
走到县衙后门虚掩的小角门处,李素这才停下脚步道:“大人留步吧。”
程锦明很有分寸的停在她几步远的位置,“好,路上当心。”
李素点了点头:“大人也早些歇息,坝总会守住的。”
她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他被水汽浸润得格外清俊又带着倦意的脸上,那句“保重”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眼神。
程锦明看着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身前织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她站在水帘后,身影单薄却挺直,像风雨中一株柔韧的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千言万语似乎都凝在了这细密的雨声里。
李素于是撑着伞转身步入小巷深处。
雨点打在油纸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心上。
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隔着雨帘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巷口拐角。
转过弯,那道视线才被高墙彻底阻隔。
李素脚步未停,巷子里的风更冷了些,带着河滩特有的、裹着腐草味的湿冷泥土气。
她拢了拢衣襟,指尖不经意触到袖口一点微湿的痕迹——是方才的素鸭汤溅上的。
那浓郁的菌菇豆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着方才程锦明相随时,衣袖拂过带起的、淡淡的墨香和雨水的清冽。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水汽涌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口那点莫名的、温温的酸胀。
为这多灾的庆阳,为那未卜的堤坝,也为方才廊檐下,那片刻无声的、带着疲惫与暖意的相守。
李素紧了紧手中的伞,加快脚步朝着自家铺子亮着温暖灯火的方向走去。
她的身影很快融入雨丝中,融入洇湿的青灰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