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老吏不为所动,“此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商铺字号?往来文书可有?银票走哪个钱庄兑付?”
一连串问题打得陈昌面色铁青,那所谓的“朱掌柜”本就是经中间人介绍的掮客,神龙见首不见尾,交易的文书都是空白或模糊信息,连那几张兑付的银票也是经由多个钱庄层层洗过、难以追查的小额票面,显然背后有人精心设计,确保到了陈昌这一层就能斩断大部分线索。
审讯陷入僵局,陈昌老奸巨猾,只认贪墨处理“废料”之罪,将责任推到子虚乌有的“外地行商朱掌柜”身上,将所有银钱往来洗得干干净净,其背后的人稳坐钓鱼台,线索似乎到了他这里就戛然而止。
多尔衮面色冷峻:“陈昌油滑如泥鳅,王明德身份又……虽非宗室,但织造司掌印郎中,直属内务府总管大臣,没铁证,动他容易打草惊蛇,引起内务府体系动。!”
木苔端坐一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一枚不起眼的青玉葫芦坠。她眼神锐利如电:“睿亲王不必担心惊蛇。既是蛀虫,总有露尾之时,我倒有一处可查,俗话说的好,贪财者必留痕,查他们家人名下的所有浮财。”
“尤其注意……那些看似不起眼、却突然在京城置办了中等产业,或消费水准异常暴增的远房亲戚、旧仆!重点不是陈昌或王明德本人敛财,而是他们的影子,那些负责‘洗钱’的白手套。”
多尔衮眼神微凝:“太后之意……”
“不错!真正的钱庄银票必然层层洗白,难以追查,但最终得利者,难道能忍住将银子全部埋在地下生灰不成?总会花用,总会置办。查!查那些与主家有旧谊,家境普通却一夜暴富的三姑六姨、表舅外甥。”
“查那些不起眼的米油铺子、车马出租行、甚至戏楼茶馆,这些地方门面小,流水却可操控,正适合沉淀不明钱财。”木苔的思路异常清晰,这正是后世调查洗钱嫌疑的常规思路。
多尔衮顿觉豁然开朗:“臣遵旨!立刻着暗线不动声色排查,专盯外城新设小铺面和陡然阔绰起来的边缘亲旧。”
就在多尔衮的暗哨悄然撒网之时,景阳宫旁的“百工堂”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棂,灰尘在光柱中跳跃。
顺崽鼻尖沾着灰,正卖力地用木槌敲打着一块榫头,试图将他“记忆”中珍妮纺纱机的原理,浓缩在一个不足二尺长的模型框架里。
旁边巨大的木案上,用木块、竹篾和粘土堆砌的“束水砥柱”模型尚未完工,但已能看到榫卯咬合的雏形。
墙上挂着的“水轮驱动灌溉图”,主要是琪琪格涂鸦的大轮子和哗啦啦的水纹,充满了童趣。
琪琪格像个快乐的小蝴蝶,在顺崽和材料堆之间穿梭。一会儿递上小号的凿子:“皇上!敲!”她还在努力纠正“凿”的发音,一会儿又举着那根被她视为万能工具的细竹竿:“转!这样转!”她努力模仿纺轮旋转的样子,小脸通红,汗津津的。
“对对对!琪琪格真聪明。”顺崽接过工具,又拉过琪琪格的手按在模型底座上,“底座……要稳,像大堤的根脚一样,稳住了,轮子才能转得稳当。”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百工堂门口响起: “皇……皇上?琪琪格?”
两人闻声抬头,只见静怡斋的门口,孟古青居然站在那里。她身上还沾着淡淡的药材香气,手里捧着个小食盒,脸色依旧有些紧绷,眼神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好奇与强装镇定的别扭感。
“姑母?”琪琪格热情地挥手,“来!看转轮!”
顺崽也有些意外。这位一向鼻孔朝天、被困在药房里的表妹,今天怎么肯踏足他们这“玩泥巴”的地方了?
孟古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
她先是嫌弃地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木屑和泥土模型,随即目光就被那雏形的束水砥柱和水轮图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个模仿黄河弯道用泥土堆成的简单地形和水车,让她感到十分新奇。
她想起了在科尔沁看到的勒勒车和大转经筒,似乎……有点像?
“这……就是……你们弄的‘模型’?”她终于开口,带着一丝探究和不那么自信的审问意味。
这些天宫里关于皇上和琪琪格弄出来、连太后都夸奖的“新奇玩意儿”传言不少。
而药房里分装药粉的枯燥和前线伤兵的需求,让她在厌烦之余,也不得不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一丝微弱的价值认同。
今天王太医告假半天,她鬼使神差地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皇帝和她那位堂侄女玩得这么开心。
“嗯!”琪琪格用力点头,指着那个纺纱机框架的小巧木轴承,“帮皇上……稳根脚!轮转……棒棒!”她词不达意,但那份热情感染了孟古青。
顺崽难得耐心地解释,在琪琪格成功“翻译”动作后他发现自己表达能力提升了:“孟古青你看,这里是黄河弯道,凶水冲这里,”他用树枝在水流方向示意,“放了这个尖尖的墩子,水撞上去,就被带歪了!冲别处去,这里的堤脚就安稳了,琪琪格说得对,要稳根脚。”
他用上了孟古青能理解的比喻——堤防根脚如同蒙古包的基石。
孟古青看着顺崽手舞足蹈的演示,又看看那粗糙却寓意鲜明的模型,眼里终于闪过一丝了然和……惊叹。原来皇上想出的办法,是这样救堤的。
那个像长鼻子一样的东西……她下意识用木语嘀咕了一句:“呼特格勒(草原上一种尖嘴、能钻开冻土的钻地甲虫)……”
琪琪格听懂了类似虫子名字的词,立刻兴奋地喊:“虫虫!钻钻!尖尖!”她觉得孟古青说到了点子上。
孟古青嘴角似乎想向上弯一下,又立刻绷住。她把手里的食盒放下:“嬷嬷做的奶豆腐,太后……嗯,姑母让我送些过来。”她不太习惯改口。
食盒打开,是几块精巧的点心,但其中也混杂了静怡斋出品的几颗小巧的蜜炼甘草丸——这是王太医教的提神润嗓方子,她偷偷分装了一些,鬼知道为什么会多拿几颗混进点心里。
琪琪格欢呼一声拿起一块点心,顺手拿起一颗甘草丸塞进嘴里:“甜,好吃,谢谢姑母,也谢谢姑奶奶。”
顺崽也好奇地拿起一颗尝了尝:“唔……有点药味,但挺甜。”他第一次吃孟古青经手的东西,感觉……不算太坏?
孟古青看着两个小家伙毫不设防地吃了她带来的东西,脸上那点强装的冷漠似乎松动了一分,她没再多待,借口药房还有事,转身匆匆离去。
只是走出百工堂门口时,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又回头看了一眼里面专注的两个身影和那粗糙的模型,心中那股“自己在做重要事情”的憋屈感,似乎被一股带着泥土和松木清香的微风吹淡了少许。也许……做药粉……也并非全无价值?至少比这模型看起来干净有规矩多了!她给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