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辞三让,这是最后一次。
又过三月,第四封禅让诏书写下时,在朝臣殷切的目光里,在各种或真情或虚伪的劝说中,叶晨晚也陪着演了出无可奈何的戏,终于显得自己实属无奈一般,答应了禅让的请求。
谁都知晓每个人是怎样的心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在舞台上演这一幕戏。
玄元昌二年三月,玄帝昭深感天下荡覆,而玄氏无德,遂下诏退位,禅位于宁王。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时节,万物初发之时,这个古老王朝却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迟暮。
宗庙肃穆,群臣伫立,连带着四海他国的使臣,都来见证新星的升起。江南的花在三月开得正好,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钟鼓奏鸣,玄昭手捧着传国玉玺,一步步登上高台。帝王衣袍繁重,从前他不喜欢,但今日却有些怀念。他知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了。
而面前等候的人白衣繁复,银饰点缀,那张白玉面具遮住了半张面容,风吹得她衣袍猎猎,恍如天际流云。
无论王朝更迭,世事兴衰,她都是这样不染尘埃的清绝风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玄昭竟然在那张面具后的漆黑眼瞳里看到了些许笑意。
或许是宿命轮回作弄,昔时玄朝立国,也是祭司送上的开国玉玺。而现在王朝末路,仍是祭司收回玉玺。
数百年来,墨氏勤恳地主持着玄朝的每一场祭典,从开国时的万千辉煌,直到这最后一场谢幕。
“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
“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玄道陵迟,仍世多故,爰暨承佑,祸难既积,至三光贸位,冠履易所,安皇播越,宗祀堕泯。则我元昌之祚,永坠于地,顾瞻区域,翦焉已倾。”
“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宁王,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他如实背诵出早已写好的说辞,恭敬地将手上这方传国玉玺交到了墨拂歌手中。是真心或是麻木,他早已感受不出。他不过是被强送上台的傀儡,被提着线配合这一场演出。
在玉玺被接过的瞬间,他终于感受到了长久的解脱,身上无形的包袱也被卸下。
祭司神色平静地接过这一方百年传承的玉玺,在祭坛中熊熊焚烧的烈焰下宣道,“相国宁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雕颜卉服之乡,龙荒朔漠之长,莫不回首朝阳,沐浴玄泽。故天之历数,实有攸在。”
她捧着这一方玉玺,静静望向自另一方台阶缓步走向高台上的人。
赤红衮服迤逦,艳色铺陈,灼灼如火。上有龙凤朝阳,衔珠吐月。
刺目又灼眼的红,如朵朵盛开的红莲,仿佛要把过往的所有腐朽都焚烧殆尽。
远处钟鼓声响,人声欢呼,都在耳畔远去着并不真切,墨拂歌只是静静看着她迈过长阶,登上高台,走过漫长路途一步步向自己行来。
冕旒珠串相撞,叮咚作响,她眉眼亦在珠玉后看不真切。
直到叶晨晚走近时,墨拂歌才看清她眼中的笑意。
一时间心慌神驰,她曾主持过无数次祭典,本不会在这种时刻走神,但在四目相对时,却几欲泪流。
像你所钟爱的飞鸟终能翱翔之时,她却选择为你停留。
有凤栖梧。
墨拂歌收回飘散的思绪,将玉玺呈在她面前,“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那双手在接过玉玺时,却隔着宽大的袖袍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行礼的动作。
墨拂歌不解,仍打算依照礼节对叶晨晚行君臣之礼,但那双手固执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冕旒后的那双眼始终是温和含笑的,纵使走过北地的风雪与江南的烟雨,依然明净如初,一如初见模样。
她最终站起身,保持着与叶晨晚并肩而立的位置。
叶晨晚手执玄朝传国玉玺,向前迈步,看着高台下的攒动人头,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众生都渺小如蝼蚁,却又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她终于开口。
“玄历世十有四,践年二百七十有六,四海困穷,王纲不立。天之历数,运终兹世。”
“今朕承帝王之绪,其以元昌二年为大景长安元年,议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同律度量,承土行,大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诸不当得赦,皆赦除之。”
话音刚落,铜钟敲响,一声声回响着传远。
是这个古老王朝的丧钟,亦是一位君王的新生。
从无人会置疑长安帝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