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慧闷着不说话。
“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也喜欢一个人待着。”
“你考上首都大学,家里人是什么反应,是不是敲锣打鼓,到处挂满了红绸子?”
“考上首都大学,基本上就是别人眼中的天子骄子了吧,但谁又知道,这个让人羡慕的名头下,是多少个夜晚的挑灯苦读,桌子上的蜡油厚厚的凝了一层又一层,墨水用光了一瓶又一瓶。”棠棠知道自己天资比一般人要高,很多难以理解的公式,她背上两三遍,做上几道题就能融会贯通了,但即便如此,为了考上首都大学,还是不得不付出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我们这一辈子,都会不停的遇见比我们还要优秀的人,这些人,或许天分比我们高,或许资历比我们深厚,或许家境比我们好,或许机会比我们多,如果每一个比我们优秀的人,都要跟他去争个高低,那绝对会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你已经比绝大部分的人都要优秀了,人不能一直昂着脖子朝前看,偶尔也要朝后看看。”
“优秀不是非得跟别人比,是你知道自己熬过多少个起早贪黑,多少个酷暑严寒,啃下多少坚硬难懂的知识点,钢笔里换过多少次墨水……什么是优秀?你已经超越了过去的自己,那就是优秀。”
陈小慧的心结,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但梁翠霞潘艳梅她们不会管,她们年纪比她们三个都要大,尤其是梁翠霞,两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除了学习最惦记的就是还在黑龙江插队的男人和孩子,她们不会理解陈小慧的内心想法。
就像潘艳梅说的,“小姑娘家哪来那么多愁?我当年刚进棉纺厂的时候,暴雨把车间给淹了,身上就披着一块雨布三班倒,水蛭都爬到了大腿上,现在不也熬过来了?”
棠棠也是看她状态越来越不对劲,才决定开诚布公地找她聊一聊。
棠棠把她的那瓶汽水盖子给撬开了,塞回她的手里,“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春天到了,湖边蚊子多。”
棠棠走后,陈小慧又在湖边坐了很久,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刚恢复高考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她顶着三十九度的高烧,半夜两点还在煤油灯下复习。
她现在整天陷在一种自卑自苦自怜的情绪里,对得起曾经那个努力拼命的自己吗?
明明当时的自己觉得,只要能考上大学就好了,哪怕是大专也好,毕业了有个分配,收到首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快高兴疯了,没想到自己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她爸妈买了十几米的红绸子,横不得挂到大街上去,为什么上学之后,她就被“别人的优秀”迷了眼,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了呢?
陈小慧呷了一口汽水,冰冰凉凉的汽水沿着喉咙进到胃里,驱散了部分身体的烦躁,棠棠第一名的好成绩、陆友馨的家世经历、钢琴芭蕾、老师的青睐……这些让她辗转难眠的东西,终于变得模糊起来,像一团白茫茫的烟飘出了她的脑子里。
“对不起啊。”陈小慧对着湖面轻声道,像在跟那个顶着高烧复习的自己道歉。
她把手里的汽水喝完了,拎着空瓶子往宿舍的方向走。
刚到校道上,就看见棠棠和董淑青站在路灯下,显然是在等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董淑青就跑过来搂住了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其实我还是习惯咱们三个人一块走,咱们明天一块去图书馆预习功课吧。”
陈小慧看着被她挽住的胳膊,脸上浮现了一抹释然的笑容,“好啊。”
“唔,我也意识到了一些我自己的错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说你和棠棠是乡下人了。”
董淑青努了努嘴,戴着黑框眼镜的脸圆圆的,“我知道你也没什么恶意,既然你都向我们道歉了,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吧。”
“所以你什么时候愿意尝试一下折耳根?”
“啊?这辈子都不可能。”
“试试嘛,真的很好吃的……”
……
连轴转了半个多月,终于能挤出半天时间来好好休息一下,棠棠想了想,还是决定用这点时间去探望一下陆爷爷。
陆老爷子很喜欢棠棠,觉得这姑娘不仅有灵性,聪慧,更难得是她身上有一种善良温润的品质。
棠棠把橙子切成四瓣,看到带老花眼镜的陆老爷子把手里的书越拿越远,日光照着眼睛,“爷爷,您这样看书太费眼睛了,干脆我给您念吧。”
陆老爷子乐呵呵地把手里的书递给她了,“好啊,那就辛苦小苏同志了。”
陆老爷子看的是《资本论》,棠棠有些意外,没想到老爷子这都退休了还会看这样严谨的书,她把手洗干净了,掀开书页,然后认真地朗读起来,“恶鬼横行的乱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当道,利字当头……”
棠棠的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晰,断句节奏不疾不徐,带着自然的韵律。
该停顿时绝不拖沓,遇到长句便顺势拆成短句,偶尔遇到生僻的人名和地名时,她会稍微放缓语速,舌尖在齿间多打半个转,给听的人留足琢磨的空隙。
每个字都像落在石板上的雨珠,脆生生地敲出轻重来。
听她读书也是件难得的享受事。
陆明柏回到家时,看见的就是棠棠读书的背影,还有朗朗的读书声。
陆老爷子原本还眯着眼睛听,但棠棠读着读着,就看到陆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把手里的书放下,从旁边拿起一块羊毛毯轻手轻脚地给老爷子盖上。
棠棠正打算回学校,她刚把门打开,迎面就撞见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看他剑眉星目,正气凛然,棠棠很快就猜出了眼前男人的身份,陆君山和盛瑞茹的长子陆明柏——客厅里摆着他们一家四口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