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赵清存回身看着正对他施礼的女子,极力控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惊愕。
晏怀微向着赵清存拜了三个万福,徐徐言道:
“妾从海宁至临安,在瓦子里讨生活,常听人说临安府有三骨——忠骨、财骨、玉骨。忠骨乃咸安郡王韩世忠,财骨乃清河郡王张俊,而这玉骨,便是殿下您。世人誉您为‘玉骨兰郎’,想必殿下是知晓的。”
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市井间对于达官贵胄的阿谀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竟平白多了几分轻灵雅趣。
赵清存却暗自松开了紧绷的神经——这回他听清楚了,这女先生的声音虽柔婉,却显得有些喑哑凝涩——乍听与故人音声相似,实则不及故人之万一。
那边女先生又施一礼,礼罢,话锋一转却忽然尖锐起来:
“妾本以为,殿下既被称为‘玉骨兰郎’,必然不同于凡夫。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罢了。妾虽是书会先生,亦出自诗礼之家。本朝自太祖起便对读书人崇敬有加,太祖曾言,人臣当尽读书以通治道。殿下乃太祖苗裔,却如此傲慢无礼……”
“梨娘子慎言!”眼瞧着泸川郡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略赶紧冲着晏怀微大喝一声。
暖阁内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垂下头屏住了呼吸,整个房间静至落针可闻。
在这令人恐惧的静默中,赵清存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披着面纱的女先生,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声开口:
“敢搬出太祖来压我,也算有胆识。既如此,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书会先生,自然知晓‘七步成诗’的典故——曹子建于七步之内作成一首漉菽诗,这才免遭杀身之祸。今日我要你于七步之内作一首曲子词。作出,便可留下;作不出,便治你出言不逊之罪。”
话音甫落,晏怀微还未及反应,张略先冒了一头冷汗——这女先生是他带来的,倘若要治罪,岂不是连他也要带累。
张略在心里暗骂一声“遭了瘟神”,下意识便想拉着女先生跪地求饶。怎知手才刚伸过去,却被对方推开了。
“不知殿下想要妾以何为题?”晏怀微没搭理张略五官扭曲打眼色的模样,只笃定地问赵清存。
赵清存抬眸,透过窗牖向庭院看去,那里植着一株木樨。
眼下时值仲秋,但见满树金桂摇香,细嫩花蕊绽放枝上,像是缀着一树轻柔的往昔。
“就以那株木樨为题。”赵清存平淡地说。
——咏物。
听到词题的瞬间,晏怀微在心底松了口气。赵清存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咏物。更何况,这木樨花还是她的名字。
晏怀微看着庭院中金灿灿的木樨,略一思索,道:“妾奉郡王钧旨,于七步之内作一首《菩萨蛮》。”
话毕,她抬腿向着立在不远处的赵清存走去。
“天生芳蕊嘉节候。”第一步走出,第一句也随之念出。
“须弥藏入金尘袖。”再行一步,第二句亦潺湲无阻。
“秋景又团栾。”第三步向前,她与赵清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香魂辞广寒。”第四步走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她将赵清存的容颜看得清晰。
第五步继续向前,词句继而吟出:“飘零悲历喜。”
“身死风兼雨。”至第六步……她与赵清存之间已仅余一步之遥。
只要再走一步,她就可以挨上赵清存,就能与他面对面,就能扬手扇他一个耳光!
可晏怀微没有做冲动的事,她忍住了,她要的并非扇耳光这样粗鲁简单的惩罚,她要赵清存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身形一转,晏怀微向侧方迈出第七步,随即吟出这首《菩萨蛮》的尾句。
她这边一首曲子词才刚作完,那边张略已经抹了把额头冷汗,又开始替人吹嘘:
“好啊!好一句——浊世断折时,犹存馨满枝!有气魄!梨娘子果然才高八斗!”
赵清存的面上却忽地浮现出一片黯然,他像是被一首曲子词勾起了神伤往事,身形疲倦地走向壶门榻,倚着凭几缓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