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一盏茶汤点好奉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茶盏瞧了瞧,皱着眉头说:“道君皇帝曾撰《大观茶论》,言点茶之色,以纯白为上,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你这颜色……叫什么?”
晏怀微不慌不忙答道:“妾这茶汤之色名‘留白’,取前朝柳河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意。”
赵清存终究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梨娘子真是机敏过人。明明是自己点茶点坏了,却要拉柳宗元出来说话。倘若我说这茶汤颜色不好,那就定然是我粗鄙不堪,不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了。”
“殿下这话折煞妾了。”晏怀微又拜了个万福,十足贤淑模样。
赵清存复道:“妙儿说你新写了滑稽话本要呈给我,拿来吧。”
晏怀微赶忙拿出一沓纸笺,道:“妾写的是南渡之前,应天府有个姓马的员外,仗着自己有财便私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结果却不得善终之事。”
她边说边将那滑稽话本呈于赵清存面前。赵清存接过,慢悠悠看将起来。
在他看话本的罅隙,晏怀微侧立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一直在仔细观察赵清存。这个应天府马员外的话本根本就是意有所指,倘若赵清存确实豢养私兵意图不轨,他读了这话本子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赵清存看完了话本,赏鉴道:“梨娘子文辞清丽灵秀,哪怕是个滑稽话本,读来亦觉唇齿生香。”
“殿下过誉,妾愧不敢当。”
“只是这马员外实在愚笨,”赵清存继续品评道,“有钱就可谋逆吗?也太小瞧赵家江山了。”
“妾出身微寒,不太懂得富贵人家的想法,遂自以为是写了这出。妾斗胆想请殿下赐教,倘若一个人家中十分有钱,可银钱却又不知去向,大抵是作何用途了呢?”
问这话时,晏怀微的语气极其温柔,眼神却愈发盯紧了赵清存。
赵清存恍如未察,思忖着说:“许是在外置办田产,又或者是自诩多情而花天酒地,再有可能便是此人喜好樗蒲、双陆等博戏,将钱都拿去耍了。”
“是妾想得太偏颇,多谢殿下赐教。”晏怀微装作明悟的样子。
“这出滑稽话本拿去再改改。”赵清存将手中那沓纸稿递还晏怀微。
晏怀微接过话本却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赵清存见她仍在一旁呆站着,便问:“还有何事?”
“妾刚才思索殿下所说那几项用钱之处,忽地想到一个新鲜的。”
晏怀微装出写本子的女先生想到了新故事的兴奋模样,继续说道:“殿下说江山稳固,马员外无法单靠钱财谋逆。妾想,凭他一人或许确实行不通,但倘若他通敌卖国,以银钱兵甲襄助女真人呢?”
——她在诈他。
“女真人”三字一出,赵清存的眼神忽地闪动了一下,似有刹那光影疾速掣过——仅这须臾的明灭,却仍被晏怀微敏锐地抓住了。
赵清存果然有问题。
秦炀的猜测是赵清存招兵买马想谋反,但晏怀微却觉得这不大可能,就凭赵清存和赵昚的昆仲情义,他也不可能砸赵昚的戏台。
便是刚才立在赵清存身边观察他的时候,晏怀微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也许赵清存暗中所做并非谋反,而是……与金人有关?
眼下只不知他究竟是通金还是抗金,但无论哪一样,于他的身份而言都是犯大忌之事。只要日后能抓到他的把柄,何愁不能使其身陷囹圄。
赵清存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梨娘子记错了,你这故事所写年份乃真宗大中祥符,马员外就算要通敌叛国,通的也该是契丹或党项,而非女真。”
“谢殿下指点,是妾愚钝,妾立刻去改。”晏怀微应道,而后转身就往房门处走去。
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见好就收,她不打算再继续逗留,以免露出马脚。
怎知才走了两步,却听身后响起赵清存的声音:“……梨娘子,暂且留步。”
他语声寒凉,像凛冬时节悬于屋檐下的冰凌,剔透却锋利,适才指点话本时的清润温和已完全不见踪影。
“刚才那盏茶沏得不好,再沏一盏。”赵清存吩咐道。
没奈何,晏怀微只得按捺住心头焦虑与惊慌,重新转回茶案后沏水点茶。
也许是因为紧张,这回做得竟比上回更差了——乳沫是散的,稀稠是乱的,咬盏是压根儿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