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试图站在你的角度去想。”任久言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燮硰族、何廷雨、你的家人,以及那场屠杀,我知道它足以摧毁一个人。”
肎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和怨毒。
他死死盯着任久言,声音陡然变轻,带着一种被撕开旧伤疤的痛楚和讥讽:“站在我的角度?”
他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锁链哗啦作响,“你挨过饿吗?你知道饿的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饿到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攥着拧,拧得你恨不得把自己一口一口生啃下来填进去的那种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感:“你会疯狂想要把自己的手烤来吃,但你又没有火,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自己…和恨不得把自己撕碎了吞下去的念头,”
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小臂,“从这里,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去。”
他停了下来,眼中是陷入某种可怕回忆的癫狂和恐吓,死死盯着任久言苍白的脸:“还听么?嗯?”
任久言没有回答,只是沉沉地望着他。
肎迦轻笑一声,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眼神变得飘忽,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这荒漠的冬天可真冷啊…那风刮起来,像刀子,能剐掉人一层皮,”
他再次回神看着任久言:“你猜当我身穿一件破烂的单衣卧在沙雪里时在想什么?”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刺骨的寒冷此刻又回来了,“我感觉我像一条冻僵的蛇,我疯狂的想往沙子深处钻…可沙子底下…更冷…冰得骨头缝都在疼…”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属于濒死之人的恐惧,与此刻的疯狂截然不同:“周围可真黑啊…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在鬼叫…我怕啊…我怕极了…我怕得要死…我怕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冻死…烂在那片沙子里…连条蛆虫都不如。”
任久言依旧垂眸不语,眼中微动,含着一丝无法言语的痛楚。
肎迦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脆弱和恐惧瞬间被更深的疯狂淹没,化为一种扭曲的痛恨:“乌尔迪那个老畜生,他把我捡了回去,像捡一条快死的野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图什么?”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恶心的笑容,“图我能替他杀人!图我这张脸!图我能在床上伺候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止于死地质问般轻笑,“可我能怎么办?我想活,我要活,我只能装,我必须装!装得顺服!装得感恩戴德!装得像个得体的玩物!”
他吼着,锁链被他挣扎得哗啦乱响:“我肎迦!燮硰族的雄鹰!活得不如一条狗!”
营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肎迦粗重的喘息声。
任久言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报复?挑起战乱,让更多无辜的人像你的家人一样,像你一样,在战火里挣扎死去?甚至亲手把燮硰族推入绝境?”
“无辜?”肎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天下谁无辜?!燮硰?赤荥?”
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冰冷如霜,“何廷雨屠我全家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何其无辜?!乌尔迪把我当玩物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何其无辜?!鸿滇、渥丹、褚国…这该死的世道!谁无辜?!”
“你告诉我!!有谁无辜!!”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我的家人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燮硰族?一个名字而已,早就烂透了!死光了又怎样?!我只要…我只要这天下所有人都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尝尝家破人亡的痛!尝尝在绝望里打滚的苦!尝尝被当成蝼蚁践踏的恨!痛吧!乱吧!烧吧!大家一起在烂泥里打滚!这才公平!这才痛快!!”
他嘶吼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锁链绷得紧紧的。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病态的绝望转化成的毁灭欲,再无半点回旋余地。
任久言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仇恨和苦难中彻底扭曲的灵魂,眼中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期望也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沉重的悲悯。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沉地看了肎迦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这座被黑暗和疯狂笼罩的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任久言踏出时的步伐略显沉重,因为那种饿的快死、冷的快死、怕的快死的感觉他都有体验过,但他不想说。
因为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经历同质苦难的人们做出的各端选择也不可以被鄙视。
活着本就是一场豪赌,如何活、如何体验世间各路也只是下注的规则而已,这天地说白了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片盛大的虚无苍凉,正是有了这万种不同的赌徒,方得以展露出这荒诞世道中稀薄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往黑夜里走去。
萧凌恒营帐的帘子被轻轻掀开,里面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驱散黑暗。
那人就坐在灯旁的一张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身影被灯光拉得很稀薄,投在帐壁上,显得异常单薄孤寂。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战甲,绷带从破损的肩甲下露出来,透出暗红的印记,卸下的千嶂沉随意地搁在脚边,剑鞘上沾着干涸的泥。
他怀里抱着什么,任久言走近几步才看清,那是年逍的头盔。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有压抑到极限,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的呼吸声,那呼吸又短又浅,他就那么坐着,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孩子,透出深深的颓丧和孤寂。
任久言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萧凌恒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水,轻轻放在萧凌恒脚边的地上。
水碗与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似乎惊动了这尊石像。
萧凌恒环抱着头盔的手臂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带着巨大的不舍和恐惧,生怕怀里的东西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