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幼时雷声乍响,母亲总会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整夜不眠地守着。
她顽皮爬上树梢,石榴裙裾拂过院墙,母亲从不呵斥,只仰头柔声叮嘱:“仔细着,莫要摔了”。
纵使邻人笑她“野得像个小子”,母亲也只含笑护短:“我家姑娘,活得自在痛快,有何不好?”。
便是那严厉的夫子课上,她因不认同《女训》出言辩驳而被罚抄,母亲知晓后,竟也替她分担那枯燥的字句,温言道:“我们荷儿心中有见解,将来啊,定能做个顶棒的女子。”
世事难料,变故只在一夕之间。
司柏书策马疾驰,林间乌鸦悲鸣,身后之人便似地狱无常、索命阎王!
林中地势曲折,幸得有古木遮蔽,暗器只扎在树上。待绕进林中深处,月光彻底被吞噬,司柏书愈发瞧不见东西。他寻了个间隙,取下了司衣荷绾发的发簪,狠狠地扎在马臀上!司柏书立刻搂着两个女儿朝一边的雪地滚落。
马儿受惊一个劲地往前奔,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杀手只能寻着马蹄声分辨方位。林里积雪深厚,原就沉闷的马蹄声愈发模糊难辨。他们跟着狂奔的马儿,不一会也失了方向。
司柏书万没想到那处是一个陡坡,一瞬间,他将女儿死死护在怀中往下滚落,乱石与枯枝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司柏书忍着疼痛滚至坡底,三人却皆昏死过去。
天色将才蒙蒙亮,司衣荷支起身体,尽管司柏书拼死护着,她身上也几乎无一块好肉。
司衣荷看向晕倒在一旁的司柏书,那种失去亲人的恐惧再次袭来,她那双早已通红的小手推搡司柏书,嘴里不断喊着:“呜呜,爹爹!爹爹!呜呜你快醒醒啊。”
司柏书迷糊间睁眼,听见女儿的哭喊,他瞬间清醒,“荷儿莫怕,爹爹在呢。”他忍着剧痛起身安抚司衣荷,却不见司云汀。
“荷儿,汀儿在哪?”司柏书慌了神,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也早已干裂渗血。
司衣荷哭着摇头:“我醒来只瞧见爹爹。”
浓烈的血腥味混着雪后泥土气,呛得令人作呕。司柏书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虽说冬日大多野兽都在冬眠,但这浓重的血腥味,会不会在他们昏迷之时引来野兽,汀儿莫不是!
司柏书不敢在细想,趁天色还没彻底亮,他强撑着身体背起司衣荷,在林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司云汀。
往前走一步,司柏书的左脚便有着剜骨般疼痛,每挪一步都仿若踩在刀刃上,摇摇欲坠。
终于在不远处的灌木丛瞧见了司云汀的踪迹,他走近那,发现地上只余司云汀小小虎头鞋,鞋旁是一摊暗得发黑的血迹,巨大的悲痛席卷而来,司柏书承着抽筋剥骨之痛,终是跌坐下去。
还未等他悲伤,林子里忽的传来哨声,怕是那伙杀手还在寻他们。司衣荷额头滚烫,早已在司柏书背脊上晕过去。
司柏书痛苦地落泪,他这半生,从未落过几次泪。悲痛之余,他腾出一只手把那双虎头鞋仔细着收进怀中。
许是护女心切,他竟就这样背着司衣荷走出了林子,一路逃至江岸,倒在了一处江水之前。
“大哥你瞧,那里倒了两个人!”江边停了两只木舟,木舟边上站着几个敞着皮袄的汉子,手臂上旧疤交错,腰间皆别着大刀。
为首的见地上的司柏书父女纹丝不动,往边上啐了一口浓痰,眼看天色不等人,他吆喝着吩咐几个弟兄:“他娘的愣着干啥!带上船。”
天边斜阳渐升,司柏书艰难地睁开眼,就见粗粝凶悍的汉子盯着他,汉子瞧出了他的害怕,粗声道:“莫怕莫怕!我叫卢老三,这是我们头,卢老二。咱哥几个不是歹人!瞧你们这一身伤,难不成是被哪个龟孙追杀?”
他们已行至江中,就算要逃多半也要淹死。司柏书没说话只寻着司衣荷,瞧见司衣荷躺在自己怀里,便安心下来。
卢老二不屑地啧了一声:“这京城里的人怕是都魔怔了,整日里舞刀弄枪追着人砍,闲得发慌不成?真是吃饱了撑的,没病找病!”
这些话司柏书听得囫囵,他和女儿身上几处最为严重的伤口都被布条草草包扎过,虽粗暴,却也为他们止住了血,司柏书那点子恐惧也就烟消云散,转而悲痛欲愤:“不瞒几位,我的妻女,都莫名死在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
司柏书藏着悲意,双手作揖,郑重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
卢老二这群人都随性惯了,哪被人行过这样的礼,紧赶着把他招呼起来:“嗐,我们氾头帮哪有这门子规矩,我们哥几个逃命去江南,恰巧碰上你们,举手之劳而已。”
氾头帮,身处贫瘠之地的一派枭雄,司柏书在京城时曾听闻,氾头帮生活困苦,为养活村寨人同意朝廷招安,赴京面圣。
司柏书说出这番话,卢老二却是气极:“狗娘养的朝廷!竟用那调虎离山的阴招,哄咱几个头目进了京城,转头就背信弃义,放火烧了咱氾头帮的寨子!如今还紧咬着不放,一路追杀!咱卢老大为了护着弟兄们逃出来,活生生死在了那!”
嘈杂中,司衣荷依偎在父亲怀里,她虚弱极了,耗费了大半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
天光终于大亮,一轮朝阳升起。
京城早已消失在木舟泛起的波纹中。
此后,海角天涯,再也寻不着她的母亲。
司衣荷望着逃时的方向,那是母亲葬身火海、幼妹杳无音信的来路。
她细若游丝的呻吟淹没在这片喧嚣之中。
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也无需任何人听见。
她道:“血海深仇,以命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