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背对着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心底冷笑:图穷匕见,看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了。也好,既然躲不过,那就……
她藏在袖中的手,极其隐蔽地探入怀中,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的小瓷瓶。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
仰起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声音里再无半分之前的轻佻嘻笑,只剩下冰冷的、带着孤注一掷决绝的锋芒:
“将军今夜兴致不错,只是这荒山冷月,既无丝竹管弦,亦无美人佳肴,未免太过清冷寡淡。依本宫看……”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直刺崔逢青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足以刺痛所有崔家人的禁忌之地,
“不如‘旧故里’!那里红烛暖帐,莺歌燕舞,才配得上将军的身份!将军……不妨去试试?”
“旧故里”——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坊间秘传,当年崔家那位惊才绝艳的主母,正是因为家主迷恋“旧故里”,最终在深宅后院中受尽屈辱,郁郁而终。
崔家自此视所有秦楼楚馆为污秽之地,恨之入骨,而日日流连”旧故里”的熙仁公主,自然也是他们眼中最不堪的存在。
浮梦这一击,精准、狠辣,直戳崔逢青心底最深的伤疤。
果然,话音落下的瞬间,崔逢青周身那股无形的、压抑的气场骤然一凝,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他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如刀削斧凿,眼底深处翻涌起骇人的风暴,连他手中那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焰都仿佛被这股寒意压制,猛地向内一缩,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将他的半张脸隐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只留下紧抿的薄唇和下颌冷硬的线条。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微弱噼啪声,在寂静的荒野中格外清晰。春意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浮梦却像是毫无所觉,或者说,她正是要激怒他。
她迎着崔逢青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带着浓浓讽刺的弧度,继续往那未愈的伤口上撒盐:
“哦?看来将军也觉得无趣?也是,将军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这么一场精彩的游戏,看着本宫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你掌心徒劳挣扎……
想必,早就看腻了吧?不知将军今夜……玩得可还尽兴?!”
她终于撕破了所有伪装,将残酷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她怎么会这么天真?易竹能拿到崔府旁支的腰牌?贪生怕死的张直长恰好当值?从公主府起火到顺利出城,每一步都透着诡异的顺利……
这一切,原来都在他的股掌之间,她精心准备的一切,不过是笼中雀在猎人注视下,上演的一场自以为是的“华丽表演”!
想清楚这一切,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愤怒、屈辱和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浮梦。支撑着她的那口气,泄了。
她挺直的脊背似乎都微微佝偻了一瞬,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和冰冷的自嘲。
然而,出乎浮梦意料的是,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崔逢青脸上那骇人的冰寒风暴竟在几息之间缓缓平息下去。他非但没有暴怒,反而……露出了一种近乎“欣赏”的神色。
那眼神,仿佛一个棋手终于看到了期待中的落子。火光重新跳跃在他眼中,映出一种奇异的、带着赞赏的光芒。
果然……聪慧如你,一点就透。
崔逢青心中低叹。他一直都知道她绝非表面那般草包。
今夜就算他不现身,她带着那块腰牌,也绝对出不了长安城下道道无形的关卡。皇室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她。他现身,是给她一个选择,一个……自由活下去的选择。
他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被火光照亮的前路,对着浮梦做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公主,请吧。”
语气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的冰冷,仿佛刚才那场差点点燃火药桶的对峙从未发生。
浮梦看着他让开的道路,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无边无际的、不知通向何方的黑暗。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泄掉的气似乎又被强行提了回来。她挺直了刚才微微佝偻的脊背,甚至带着点夸张地、旁若无人地拍了拍粗布衣裙上沾染的尘土草屑,仿佛要拍掉所有晦气。
然后,她重新拾起了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熙仁公主”面具,下巴微扬,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竟真的拉着春意,一步一步,朝着崔逢青让开的方向,直直走了过去。
紧握在袖中的小瓷瓶,因为主人掌心不断渗出的冷汗而变得微微潮湿滑腻。
那里面装着的,是她最后保命的手段——
一滴足以见血封喉的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