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租房子在仙乐斯附近,弄堂口杂货店两楼,一尺见方的小单间。
慎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睁眼是头顶麻绳晾着的一排衣裳裤子,他慌张爬起来,环顾四周,但见除了身下铺着简单床罩的木板床外,旁边一张八仙桌,两条板凳并一札矮凳。稍稍抬手即触得木板顶。
门从外头打开,慎予往后一撤。走进来一个穿淡灰旗袍,扎两条长辫子的小姑娘,尖俏瓜子脸,瞧上去年不过二八。
眉儿将碗放在八仙桌上,从筷笼抽出一双筷子,搭在碗上。
“先生,吃早饭吧。”
“那你呢?”
眉儿愣了一愣,笑道:“在楼下吃过了。”
她拉过长板凳,坐下来。慎予埋着头走到桌前,拎起另一条板凳,到眉儿对面坐定,闷声不响吃起馄饨来。
眉儿托着腮,眨了眨眼睛道:“先生真斯文。”
慎予停下进食,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才说:“谢谢。”
“谢什么,”眉儿问。她素日见惯那些举止粗俗却自诩豪放的家伙,如今见到一个连吃馄饨都安安静静,不哧溜乱响的男人,“是我见识少,像你这样的人,在你们圈子里定一抓一把吧?”
慎予被她憨厚可爱的语气逗得莞尔,“对,一抓一大把。你,叫眉儿是不是?”
“哇,”眉儿瞪大她细长的眼睛,“这问题你可问了我不下七八趟。”
慎予歉然,她却又笑道:“不过清醒着问倒是未有过。可要记牢了,往后再问,我可恼了。”
眉儿是个苦命姑娘,她父母早亡,自小跟着长十二岁的大哥讨生活。早些年,兄妹离开吉安老家,去到武汉谋生。武汉九省通衢,航线便利,大哥做船运生意,几年下来小有所成,不仅自己成家立业,对眉儿也百般呵护,让她上学识字,吃穿无虞。
直到六年前,眉儿十二岁那年,武汉城爆发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屠杀。因眉儿大嫂的几个弟弟受了牵连,一天夜里,手持长棍、扁钻的匪徒气势汹汹地闯进家里,不分青红皂白,追着大哥大嫂残酷殴打。
眉儿由于领着小侄子在街坊家玩耍,幸而逃过一劫。
她至今记得跨过门槛,一脚就踏到了血泊中,院中兄嫂佣人已横死成一片。眉儿连忙捂住怀里小侄子的眼睛,自己眼睁睁目睹这骇人一切,吓得颤栗不止。
那一夜,她怀揣兄嫂没被搜刮去的积蓄,带小侄子顺河南下,一路漂泊。
到上海时,盘缠用得差不多,眉儿就背着小侄给人帮佣。
慎予问眉儿怎么不见小侄子。
眉儿苦笑道:“后来实在养不活,托育婴堂找了户好人家收养,我本姓吕,那户人家也姓吕,虽非一家,好歹还是同源。”
见慎予愁眉苦脸,眉儿噗呲一笑,“悄悄跟你说,那户人家就住在这条弄堂里,我常常碰见吕家太太领着那小子在楼下吃早点,真是宝贝得不得了。”
“你说你姓吕,本名叫什么?”卖唱跳舞的那些姑娘,大多都不用本名。
“有个学名,叫……素荣。学堂先生取的。这些年大家都喊眉儿,真是险些想不起。”
“哪两个字?”
慎予问完便后悔了,眉儿笑道:“你又一脸歉意做甚?又不犯忌讳的。”
她笑吟吟地用指尖沾取茶水,在红漆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下“素荣”二字。
桌面字迹渐渐干涸。
慎予说:“素荣小姐,你好。我叫谢慎予。”说罢也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