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确实故意挑衅。
母亲的出身,在家里从来是个有些尴尬的话题。毕竟没有哪个孩子乐意接受母亲曾经为奴为婢,尤其是诚国这样自尊心强,又有主见的孩子。
听说这次南下投奔的竟然是旧日的主人,他难免脸上有点挂不住。
尽管母亲再三声明,这是她和父亲共同的决定,姨妈家更不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他都听不进去,只觉得父亲糊涂,母亲愚从,那个所谓的“姨妈”肯定都是装出来的慈祥宽容。
拜访之前,他便已决定处处刁难,非逼得她们露出本来面目。他宁肯流落街头,也好过寄人篱下。
谁知母亲这么快就与姨妈达成一致,还是逃不过寄居的命运。
而他不得不承认,他想错了。这家人和气得很,大姨更是主动要他们改口,全然没有追究他的打算。便是表姐,听到他对张婶的评价也是很不赞同的。
新年将至,租界内到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欢快。一路走来,诚国逐渐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的错误。
到旅馆收拾好行李,店家帮着把行李抬到店门口,母子二人喊了黄包车运货。
到了地点,凭儿给了黄包车夫多于车费的铜钿,请他帮忙把行李一道搬上楼去。
诚国发现车停的地方并非刚才那栋公寓。
他提起一口小箱子,蹭蹭跑上楼梯,赶到母亲身旁,“妈,咱住这?不同他们住?”
凭儿点头,不忘提醒儿子看着点脚下。
“你姨妈家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惜予家三间卧房,一间主卧夫妻俩住,一间次卧两个小的,最后一间原是婴儿卧室,如今收拾出来给张婶留宿用。
“这里和姨妈家就隔着一条弄堂,是从前小舅舅住的。小舅在北平读书,房子就空着了,你大姨让我们直接过来。与其在外头沙里淘金地找,不如就近住着。”
“这房子那么好,我爹给的钱够吗?”
“不够,可人家还未必肯收呢。”
搬完行李再回到姨妈家,诚国一开始理亏,躲在凭儿身后。直到凭儿借口要帮张婶准备晚饭,将他独自撂在原地。
“大姨。”
惜予抬起头,诚国眼神闪烁,喊了句“对不起”,就飞也似的逃了。
过不了一会,宁宜惊讶地找到惜予,说刚才大弟弟跑到她跟前,飞快地丢下一句话,她都没听清,他就又跑掉了,还是张嬷告诉她,弟弟说的是“对不起”。
突然得到对方释出的善意,宁宜十分高兴。她说:“那个弟弟还是好的,就是别别扭扭,男孩子不好这么害羞的。”
惜予笑了,“你才多大,就晓得男孩子好不好了?”
“宋二叔教我的,好男人要敢作敢当、大方磊落。”她顺势倒在母亲怀里,撒娇道:“三叔明天要去看《马路天使》,我也一起去。”
惜予刮了刮她秀气的鼻梁,笑她,“人家没请你,怎么好去的?”
“才不是呢,”宁宜理直气壮地辩道,“之前我同三叔约好了,若我这次学期测试有进步,他请我看电影。我考好了呀,就轮到他履行约定了。”
惜予抱紧宁宜,“宁宁这次考得是不错,老师跟妈妈夸过你了。那就去吧!”
宁宜故作老成地摇摇头,“可惜,三叔成绩太优秀了,没什么可进步的空间了。不然,我也可以请他喝汽水呀。”
“妈妈给你钱,到时候三叔请你看电影,宁宁就请他喝汽水吧。”
宁宜高举双手欢呼:“姆妈最好了!”而后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
第二天看完电影,宋应暄送宁宜回来。进了门,两人争相打嗝,喝水、吃东西噎着都不管用。
一问之下,才知道宁宜足足请宋三喝了三次汽水——看电影前、看电影时、看完电影。宾主尽欢嘛,她自己也一顿都没落下。
从电影院出来,两个人都积了一肚子气,打起嗝来好似青蛙争鸣、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