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哭,“你怎么什么都答应得这么快,就不能哄哄我,骗我不会喜欢别人吗?我都要死了。”
她说:“我不想骗你,我答应过不骗你。”
李悬镜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小声地骂她:“骗子。”分明已经骗了他很多次,还说没有。心里这般想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我还能看见月亮吗?”他透过漏风漏雨的窗向外望去。
薛鸣玉注视着他的侧脸,“会的。”她突然把匕首递给他,告诉他每划一刀,就记一笔。不出五百刀,雨一定会停,月亮一定会出。
于是李悬镜当真如她所言,倚着她一刀一刀刻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支撑不住,刻痕也越来越浅,他甚至渐渐握不住手里的匕首。
“四百九十九、五百……”他微弱的声音顿住,然后没等薛鸣玉安慰,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数下去,“五百零一……”
直到薛鸣玉倏然按住他的手,“月亮出来了。”
那把匕首终于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七百五十三。”他又重复了一遍,“七百五十三。”
李悬镜强撑着站起来,薛鸣玉扶着他慢慢走完剩下那点路,坐在了山顶。当初花灯节那天她们就是偷偷跑来了这里。
他的脸孔已经虚得毫无血气,皎白得仿佛要融进这苍茫的月色与丛丛的雾霭。寒冬里,许多翠意早已凋谢,葱茏的树林也只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就像他此刻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的一切生机都在消融。
李悬镜喃喃道:“今晚月色真好,比那天还要好,还要美。”
他又看着她,问她:“我好看吗?有没有哭得很丑?”
薛鸣玉说:“你忘了,我从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这个。”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自从卫莲舟死了,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切明亮的笑。最后他说:“从前我活着,只觉得你手段太狠,不该害人性命;如今我要死了,却更怕有人在我死后伤害你。”
“你只是个凡人,但又不比凡人,如今要怎么是好呢?”李悬镜轻声说,“你要更狠一点,更坏一些。我要死了,就让我恶毒自私一回。总要有人倒霉——”
“但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是他们。”
……
他不说话了,眼皮沉重地眨了几下,终于慢慢阖上。
薛鸣玉牵着他的手蓦然一紧。她轻轻地喊他,李悬镜,李悬镜。但是李悬镜不会回应她了。她抱着他的力道重了几分。
又死了一个。她呼出的雾气凝成一片雪,混在满天琼花飞雨中。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李悬镜被她埋在了那片月光下,连同那枚铜钱和她的头发。
……
薛鸣玉孤身回到破庙里。
她坐在那座面目难辨的神像下,从袖中取出了匣子,而后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枝金莲与一颗龙心。她摩挲着匣子,然后缓缓伸出手——
心是血腥的,金莲是苦涩的。
她几番意欲作呕,恨不得生生从嗓子里再挖出来吐掉。可她的手抖了抖,却将刻有自己姓名的玉佩塞进口中含住,免得疼痛之中无意咬断舌头。然后她死死将嘴巴捂住。
薛鸣玉蜷缩在湿冷的地上,紧闭着双眼,眉毛简直拧成一团。
难吃恶心还是次要,最难熬的是,她感觉浑身像烧起一把火,而她只是火中飘飘摇摇的纸钱。纸钱漫天地撒,混着泥泞的雨水撒在七八年前的襄州城外。
耳边是无尽的哭号,还有那个妇人一遍又一遍向老天保佑她,平平安安、无病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