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觉得是桩麻烦,如今回想来,却后悔没为她放一盏花灯。
“昨晚我翻来覆去了很久都闭不上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半夜爬起琢磨着做一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手下美丽的花灯转了一圈,对她说,“这里面嵌了机关,上面也施了咒。”
“如此,无论它漂往哪片山川河流,都一定会在花灯节那日去往离你最近的溪涧。”
说着他双手捧着花灯埋头将它小心翼翼放到水面上。手刚一松,花灯便旋转着随河流直直冲下瀑布,而后卷着浪花远去,丝毫没有眷恋。
就像薛鸣玉,永远只朝宽阔的江河流去,而不会回头再看身后为她停留的手。
山楹不禁淡淡地笑了。
他又提着长明灯起身,慢慢走向薛鸣玉,把灯朝她手边送去。
“都说长明灯是人死后他最亲近的师长,抑或是友人为他悬挂在林带之间,这样才能得了祝福,在下辈子脱离困苦。因此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在想,届时我该把这盏灯托付给谁。”
“我想过会是我师尊,可又想万一我师尊年纪大了,反而走在我前头,我是不是该托付给李悬镜……”
山楹停顿了一隙,才继续平静地把话说完:“……但真到了这时候,我却只会想起你。”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甚至把它打碎,好叫我死后也不得安宁。”他注视着薛鸣玉,说,“尽管我快要死了,但我不需要你说些好听的话欺骗我。”
“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他说话时,瀑布与山林间的溪流声就在哗啦啦地响。树上的枝叶沙沙摇动着,把地面相视而立的两道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线很明亮,却也很苍白,是冬天湖里鱼冻死的那种僵白。
明明这天已经有些热了,可被光影蒙着的一切却都莫名泛着阴冷。山上的鸟雀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嗓子都拉扯得嘶哑了,却还在叫,还在叫……叫得人心头掠过一丝阴郁的杀意。
薛鸣玉不由攥紧手指,强压下这股杀意。
她这会儿很不痛快。
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明显有了犹豫与怜悯的不忍。这股不忍的情绪就像一只手在翻搅着她的大脑,甚至是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心。
它把她搅得心烦意乱。
可她却不肯显露出来——她厌恶被不属于她的情绪控制。
无论是欣喜,同情,还是厌恶,甚至是杀戮……她都不愿被任意一种感情支配。
因此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山楹手里那盏长明灯,神色平静极了。她告诉他自己会帮他挂在树上,然后直白地问他:“你就这样轻易为我去死了吗?”
山楹望着她,也微微笑起来说:“我原本也想,或许我应当死得更让你难忘一点。但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个人的死太沉重了,也许你不在意,但我还是不愿让你负担。”
“这样就很好。”
“你站在明亮的太阳下,还有和煦的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一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注视着她,从容地一步步后退,直到脚跟终于触到锻造室的门槛。
“等一会儿,你就能得到一把最好的剑。”
山楹终于扭头去看烧得火红炽热的炉子——炉子上面没有封紧,因为还差最后一道关键的材料。他抬脚踩上早早备好的凳子,低头看了一眼里头鲜红的炉膛。
人的胸膛切开大概就是这样鲜红的吧。
他想。
蓦地,山楹又扭过脸看了她最后一眼,他冷不丁说道:“山上的月色固然皎洁,但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手里的剑。”
“毕竟,月亮只会在夜里出现,而剑却能一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守着你。”
说完这句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脸云淡风轻地跳进了锻造炉中。他甫一跳进去,炉子立即彻底封死,连同锻造室那扇敞开的大门都一同猛地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