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说不行,并且说我是个狡猾的坏孩子。“你怕我丢了你,从此不管你,所以你才总想着和我一个姓,好绑住我,是不是?”她问。
又挑着眉说我“从小就知道怎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我“一点都不像生我的人,也不像她”。
生我的人,我知道,是在说我娘;但另一个她,是谁呢?
我想了好半天,都猜不出。因为我见过的、听过的人太少了。还是在很久之后,我突然回忆起这段过往,才想到,这个她,或许是指顾贞吉。
其实我不太喜欢顾贞吉。
小时候好像一旦提到她,就必然是个很酸苦的故事,说的人、听的人也都莫名一下子心情沉重起来。而我不喜欢苦痛的叙事,心里其实还有一点害怕过分沉重的感情。
沉重的东西压在心里,就像往人的胃袋里填石头,一颗两颗或许还不要紧,攒多了,却是一定要死人的。
我讨厌死人。
哪怕我对死掉的人没有感情,但如果有人死在我身边,那么,那一天的天空都会是灰蓝的。而我的眼睛隔着雾蒙蒙的天望向身边陆陆续续病死的、被吃掉的可怜人,却发现他们流出的血都变成了阴郁的灰蓝色。
那些吃人的,则像白蚁蛀蚀着他们的肉骨。
灰蓝的血溅在吃人者的脸上,把他们的脸都烧成一片暗红的天空。
我抱膝把下半张脸埋在膝盖中,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他们。我在想,为什么他们都不会流泪呢?
我见过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襄州尚未灾祸不断时。
有的人只是一天少赚了些银两,眼睛就会红得仿佛随时要掉泪;还有的,同一条街上的老人死了,明明和自家不相干,却也会帮着哭泣。
但是如今,地上干涸得只有之前暴雨遗留的浑浊的水洼,而没有泪。
被吃的人痛得冷汗直流,吃的人也满头大汗。
就好像,死亡把人的眼泪蒸发成了汗。
直到一个女人满手是血地把压制住我的人砸死时,我才看见了泪。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生满细纹的眼中滚落。她一哭,我眼中的颜色突然就变了。
汩汩流动的血不再是黯淡的灰蓝,而是鲜红的,让人想起跳动的心脏。
充满了生的希望。
即便流血意味着有人正在死去。
我这么说可能很矛盾。
正如我分明讨厌哭哭啼啼的人,讨厌软弱无能的人,但是当这些人都不能哭泣,而只是终日里带着麻木的惊恐,像鬼魂一样匍匐在这片灰蓝的天空下苟延残喘时,我却更觉得讨厌。
我虽然不害怕杀人,但也不喜欢杀人。
尤其不喜欢杀死比我弱小的人。
姑姑告诉我:“有的人从来只敢欺压比自己弱小的,他们每杀一个人,就会变得比这个人还要怯弱,渐渐地,就会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
“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
“所以,你的眼睛里最好只看得见比你厉害的人。这样,你就会比任何人都要强。”
我很相信这句话。
因为姑姑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也因此,我一个人在襄州流浪的时候,被很多不长眼的人挑衅过。可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并不真的要他们的命。因为他们比我都要弱小。
他们只有个子比我高大而已。
只有对方要杀我的时候,我才会冷静地送他们通通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