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九岁了。你敢相信吗?当我意识到我已经快要四十岁的时候,我真的很崩溃。”施霜景依旧不敢转过身来面对罗爱曜。或许不看着对方可以吐露更多心声。
“那我已经快要五十岁了。”罗爱曜的声音倒是很轻快。他已经与施霜景在一起快二十年,依旧学不会人类对年龄的恐惧。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施霜景也不该为此焦虑。罗爱曜甚至没有加上中间那一千多年呢。
“我快四十岁了,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和‘想干什么’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我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吗?”罗爱曜这样问的意思其实就是,他不认为这个问题需要自己作答。
“鬼子母神说,刘奶奶会等看到荞荞麦麦出生再走。时间怎么那么快啊?罗爱曜,我觉得我还什么都没做,时间就没有了。”施霜景终于愿意面对罗爱曜,他的面容、声音、气质明明完全不随时间而变化,可他眉宇间的伤感莫名带上时间的痕迹。施霜景不至于哭,刘茜也不是荞荞麦麦出生之后马上就走,刘茜只是这么一说。不知道。施霜景看罗爱曜亦是如此,什么都没变,时间凝固千年,罗爱曜毫无折损。他们同床共枕十九年,施霜景一直没学会这种面对时间的坦然。
“我认为是世界变化太快了,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剧烈变动,让你对时间的感知更加强烈。如果你活在我‘出生’前或是‘出生’后的那些时代,一切事物都好像会日久天长,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个脚印与一个脚印之间不是一年,而是百年,时间就不再鲜明。”
“我不想和你辩了。罗爱曜,我可能只是害怕。”
罗爱曜不再问施霜景到底害怕什么。罗爱曜知晓施霜景的一切。他没有义务将施霜景的恐惧转译出来,罗爱曜会静默地全部消化掉。这是习惯沧海桑田的人应有的手段。
“睡吧。因为你害怕,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与其说是中年危机,施霜景如今面临的更像是存在主义危机。没有任何一种良药可以抚平灵魂的无序震颤。在这个层面,人类是复杂而精巧的生物,尽管只有百年性命,可生命的层次异常丰富,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过渡到下一阶段。
施霜景无条件信任罗爱曜,拥抱罗爱曜是否定自己的人类性,适应一种永恒的生命观,施霜景适应不良也是很正常的。罗爱曜平日可以和施霜景玩闹逗乐,但在这种时候必须拿出千年人的做派。什么四十、五十岁,统统三十岁。最怕的是心变老。罗爱曜会负责用金刚石去敲击施霜景那被岁月磨滑的心灵,回到年轻,回到稚嫩,回到粗粝,不要滚下时间的长坡。
很郁闷很郁闷的一觉睡完了,醒来看见的是豆豆的苹果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罗爱曜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豆豆。豆豆发现施霜景醒了,便手脚并用地爬到施霜景身上,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地往施霜景怀里拱,要施霜景抱她。
“妈妈要开心哦。”豆豆瓮声瓮气。
施霜景伸手拨开窗帘细缝,屋外已是夜。好像睡一觉是要释放一些,也可能是罗爱曜的情绪支持到位了,施霜景的心情舒坦很多。
“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哥哥在外面写作业。”
原来玉米也在工作室。施霜景半撑起身,靠着床头,另一手还紧紧搂着豆豆。豆豆的头发不算太长,为了方便她视物,大概是罗爱曜为她随手扎了个苹果头吧。
“豆豆,妈妈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施霜景放轻声响。
豆豆的苹果头一晃一晃,意思是问吧。
“你有前世吗?爸爸应该教过你‘前世’的意思。”施霜景早就想问这个问题,可能因为他睡前就在想生死,醒来看到豆豆,不可能不想起玉米的梦。
豆豆转转眼珠,诚实道:“没有。我知道前世的意思。我有前世吗?”
“比如说,豆豆和妈妈住,爸爸没有回来之类的……”
“爸爸一直都在呀。”
正说着,施霜景眼角余光忽然看见门旁的身影。玉米探头进来,他耳朵可灵了。施霜景没拆穿他,继续问豆豆。
“那豆豆之前认识玉米哥哥吗?”
“哥哥是哥哥呀,我们一直认识的。前世?哥哥的前世吗?”
“没事,当我没问。我已经知道了。所以豆豆不会伤心,对不对?”
豆豆不懂,她为什么要伤心呢?她明明每天都很快乐。她说爸爸一直都在,爸爸就是一直都在。爸爸会像捏橡皮泥一样,将自己的法身掰开,捏成各自形状,陪伴家里所有人。陪伴玉米的是黑猫,陪伴豆豆的是身披袈裟的人形法身。爸爸怎么会不回来呢?豆豆的脑海里没有这个选项。
施霜景朝门外招招手,让玉米进来。玉米十岁,已窜了一波个子,他很轻松地抱起豆豆,对施霜景说:“那个梦应该就只是梦,妈妈。”
“就算不是梦,那个可能性也已经融进了我们的业果里,坏的都蒸发,只留下好的。豆豆认识你,你们都成为我的孩子。我的确不应该害怕。”
余光再一瞥,门旁又有人。罗爱曜假装敲门,实则是来接他们回楼上,施霜景在休息室睡觉,楼上的家都空了。
“下次回卧室睡吧。卧室床大,可以躺下我们所有人。”罗爱曜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