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场深处,弥漫的浓烟和火舌吞没了雕梁画栋、金粉描漆,许多女子或站或坐,倚靠在火场深处,平静甚至欣悦地等待死亡降临。
她们中的许多人双眼紧闭,脸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彼此依偎在一起,扯去身上无法蔽体的轻纱,像挤在一起的、赤裸的婴儿。
墙边、门前、窗外,各自三三两两站着年轻的女人,她们的眼睛和舌头还在,手中擎着灯盏,怀中抱着酒壶,坦然坐在无处可逃的火场里,传递酒壶,相继品尝壶中的酒。
面对即将到来的惨烈死亡,似乎并没有人感到恐惧。
又或许是因为,活着比死亡更屈辱、更痛苦。既然无法决定如何活着,至少可以选择死亡。
忽然有风起。
风助火势,火焰高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即将吞没整条长廊。
长廊尽头那间华美的寝室外,全身赤裸的沈亭闭着眼,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的瞬间,在浓烟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伏在地上,似是想向外爬,却没能爬出去。
因为一个女人死死扒在他的背上,决意与他共赴黄泉。
她没有眼睛,没有舌头。
她静静合着眼,没了声息。
第40章第四十章景昭嘲讽道:“这什么破地方……
无相山上,冲天大火烧了一日一夜,将整座桃花别业化作焦土,旋即蔓延开来。
飞鸟走兽四散,林中草木焦枯,在极远处望去,黑烟缭绕,红光冲天。
待稍稍靠近些许,还未到山脚下,呛人的烟雾与灼热气流同时迎面扑来。原本赶来协助救火的各家部曲惶然止住脚步,只在山外犹豫踟蹰片刻,脸颊就被烤的发烫,碎发蜷曲。
数名男子滚倒在地,全身衣物焦黑破烂,一旁的人们拿来水桶死命泼洒,才将他们身上的烈焰扑灭。
不知是谁哀鸣:“郎君还在山上!”
那是桃花别业的部曲,且不是寻常部曲,而是沈亭的亲信,个个都是沈氏家生子。如今别业大火,郎君十死无生,他们这些亲信即使活着回去,也必然招致极为严苛的惩处。
别家奉命前来查看情况的侍从听见,有的露出怜悯之色,有人却低下头,掩住眼底喜色。
在山火的威胁下,山下世家别院中的主子纷纷搬离,同时不忘斥责郡县官署办事不利,竟酿成如此大祸。
这场山火起自桃花别业,最该追责别业主人沈亭。然而沈亭已然葬身火海,别业中许多侍从部曲也在救火时殉难,哪怕是为了面子过得去,此刻都不宜着急忙慌找沈氏算账。
此刻压力尽数落在郡县官吏身上,然而随着大火点燃林木,人祸变为天灾,在这场连绵的山火面前,姗姗来迟的郡县官吏显得那样无助。
无论怎样运水扑火,都只是杯水车薪。
火势愈演愈烈,终于在夜幕将至时,借着一阵骤起的大风,吞没了山脚最近的两座别院。
夜色里,无相山逶迤蜿蜒十余里,烟气火光直冲天际,将整座山脉披上了炽烈红光,仿佛一条黑暗中择人而噬的火龙。
此时此刻,城中内外,绝大部分人都笑不出来了。
或许唯有曾经与沈亭、王七一样,参与过桃花别业中淫乐的世家纨绔们暗自松了口气。
这些人嗅觉灵敏,早在几日前沈王两家联合搜山,桃花别业停止邀约时便觉得不对,各自心下惶恐,直到如今别业被一把火烧成平地,才纷纷弹冠相庆,暗中欣喜不已,顺便为曾经的狐朋狗友沈亭鞠一把泪。
城外狂风呼啸,与夜色一同降临,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宇,烧得郡县长官脸色惨白。
直到天光破晓,毫无预兆地,一场大雨当头浇下。
庐江有句民谚,初一落雨井泉枯。
但六月初一清晨,那场瓢泼大雨突然落下时,舒县内外一片沸腾的喜悦。
弘信寺后的小院里,景昭披着单薄外袍走出房门,看着庭院中雨水横飞的景象,伸手扶住檐下梁柱,近乎虚脱地松了口气。
穆嫔赤着脚追出来,连忙扶住她:“殿下,快进去歇歇,您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
景昭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搀扶:“我没事,去把书桌上的信封好口,拿给苏惠。”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苏惠全身透湿从外边进来:“小姐,我抓了个人。”
“?”
苏惠奉命去无相山下打探消息,顺手抓了个幸存的桃花别业部曲回来。
那部曲被五花大绑捆在寺后一处空空荡荡的小柴房,苏惠甚至都没用上内卫特有的审讯手段,随手抓起小刀,片鸭子般片了他一只手,对方立刻一五一十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