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朗声介绍,肃穆地将莼羹放在正中,顺手撤去了纱罩。紧接着他转身接过另一碟菜肴,声音一下变成了蚊子嗡鸣。
“这是本店另一道招牌板栗烧鸡,没有鸡。”
“这是水晶莲肉,没有肉。”
尽管大厨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兰桂坊的酒楼绝没有倒闭之虞,更不是偷工减料,这些菜的做法纯然出自顾客的要求。
但在这间房中,跑堂的声音情不自禁便低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所以心生疑虑;又或许是因为紧张。
他硬着头皮,正要介绍下一道没有鹅的鹅炙,只听那名侧首向内的女子道:“不用介绍,放下就出去吧。”
跑堂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将所有菜放下,带着人火速跑了。
门合上了。
景昭转过头来。
桌上的菜肴正散发着香气,令人情不自禁感到饥饿。
景昭也确实饿了。
她一夜未睡,行了山路、受了惊吓,还吐了一场,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顾照霜:“郎君,请吧。”
既然约在酒楼见面,又没有不欢而散,就没有不吃饭匆匆离去的道理。
既然要一起吃饭,当然要摘掉面纱。
从五月二十四那日初见,直到今日,景昭还从未见过对方面纱下的真实面容。
单看顾照霜的眉眼,已是极为好看。在景昭见过的所有人中,单论眉眼的好看,他可以排入前三。
在景昭心中,这样好看的眉眼,天然便该匹配最为完美的面容。
她有些期待,于是抬起眼,看向对方。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对方不要辜负这样好看的眉眼,不要暴殄天物。
皇太女纡尊降贵,竟亲自越过诸多繁杂国事,来为一个人祈祷面貌好看,这简直是无上的殊荣。
很可惜,此刻裴令之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了这份殊荣。
他抬起手,解去面纱,动作非常从容,极为平静,没有丝毫的犹疑踟蹰。
这么多年以来,裴令之长期孤身在外游历,极少参与世家间的交往,就连朝廷派往南方潜伏多年的内卫密探都弄不到他的画像。
正因如此,南方识得裴令之的人其实不多。
长期佩戴帷帽,帷帽下还戴着面纱,其实不是怕人认出,仅仅只是因为裴令之讨厌麻烦。
南方素有围观美人的传统,士庶之分如同天堑,但这是庶民唯一一件不会被士族视为僭越的冒犯举动。
几十年前,一位以美貌天下闻名的年轻名士乘车入南华城,他的到来引动全城百姓争看,甚至有临近郡县的人不辞辛苦赶来围观。人潮在城门口层层围住他的车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浩瀚无垠。
那位名士自幼体弱多病,被围堵在长街上数个时辰难行,入府后心悸发作,重病而亡。时人惊叹惋惜,便有了‘看杀玉郎’这个典故。
三年前,裴令之的同胞姐姐裴六娘出嫁。裴令之作为胞弟,要将姐姐一路护送,交到前来迎亲的杨桢手中。
杨桢亦是南方四名士之一,声名不逊于裴令之,两位天下闻名的南方名士同时出现,街道两旁行人争看。为了避免车马堵塞,耽误良辰吉时,裴杨两家不得不出动部曲开道,行人们于是纷纷爬到两旁墙壁上窥看,因为人太多,硬生生挤塌了墙。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许多人说南方九州集天地灵秀的名士不过四人,而出嫁的裴氏女郎能有裴七为胞弟、杨五作夫婿,实在是令人艳羡至极,甚至传出了‘人生苦短何足羡,恨不生作裴女郎’这样的感叹。
然而裴氏姐弟与杨桢每每想起,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之后,裴令之每逢出行,更加谨慎百倍。
窗外天色正好,日光明媚。
那块雪白的面纱落下了。
刹那间,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了。
诗赋中写,皎如明月舒其光。
此刻仿佛真的有一轮明月,倒映着夜色尽头的寒冰新雪,出现在景昭眼前,而后缓缓升至穹顶,与窗外明丽的日光交相辉映。
这一刻,景昭忽然发觉,对方一直戴着面纱,实在很有必要。
如果是她,生有这样一张堪称集天地造化的美丽面容,只怕要在寝殿中摆满铜镜,闲来无事揽镜自赏,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