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贵人为他们带来了议定的功勋、丰厚的赏赐。
这些都是极其令人向往喜悦的珍贵之物,只是与这位贵人本身相比,原本无比珍贵的赏赐,也显得黯然失色。
是的,这位驾临此地的贵人就是东宫储君、当今太女。
作为大楚边境,并州一直被看做苦寒凶险之地。
此次跟随谈国公出战的主力精锐,大半便是并州良家子出身,自幼听着荆狄凶残的传说、亲眼看着异族来去如风,轻易便夺走亲族友人的积蓄、粮食乃至性命。
正因为热爱这片自幼生长的土地,想要保护年迈的父母、家中的妻儿,这些良家子才会从军抗敌,血战到底的决心也格外坚定。谈国公精心组建的精锐队伍中,并州良家子作战极为勇猛,死伤十分惨重。
大战结束,面对积累的战果和功勋,幸存士卒兴奋之余,想起拼命战死的同袍、遭受劫掠的家乡与亲人,伤感便会油然而生。
人无法离开情感、关怀与认可,一旦这些被斩断或遭遇创伤,很容易陷入低迷。
皇太女的驾临不啻于一剂猛药。
最普通的士卒无法想象至高无上的存在,很容易产生皇帝锄地用金锄头之类可笑的幻想。但太女车驾驾临那日,他们亲眼看着军中至高无上、宛如天日般的主帅谈国公恭恭敬敬折身相迎;而功勋赫赫、作战英勇的谈世子,乘马在辇旁亦步亦趋随行。
这样尊贵的大人物,竟然亲自驾临苦寒凶险的防城营,抚慰将士、发放厚赐。
对于军中将士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肯定与荣耀。即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机会面见皇太女殿下,也丝毫不能影响这份与有荣焉。
防城营把守最严密的城中心,是传闻中皇太女的临时行宫。
这座行宫其实是防城营的巡检府,齐朝时以巡检作为并州的最高军事统帅,本朝废除巡检制度后,这里暂时空置,又一度用作谈国公暂时下榻的住所。
既然皇太女驾临,谈国公自然命人重新布置一番,恭恭敬敬将皇太女的仪驾迎入府中。
由于临时行宫是巡检府改成的,内里残留着许多武官特色。譬如行宫最大的寝院外,不是假山花园、曲径通幽,也不是奇松怪石、明净湖水,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演武场。
演武场尽头,立着许多射堋——即所谓箭靶。
此时的箭靶正中,已经密密麻麻扎了许多羽箭,箭头全都拥挤在正中一点,箭羽仍在轻轻颤动,看上去便像一只死的十分凄惨的巨大刺猬。
谈照微挽弓搭箭,毫不理会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弓开如月,转瞬间箭如连珠离弦而去。
羽箭离弦,他便不再多看一眼,随手将弓一抛,侍卫连忙接住。
远处传来喝彩,侍卫们围着靶子纷纷惊呼。
谈照微眉梢一挑,看着身后不远处的人:“郑学士。”
东宫洗马、兼任崇文学士郑明夷身披白袍,站在演武场前那棵梨树下,朝谈照微稍一颔首。
并州梨花大多五月中旬盛放,但行宫中这棵梨树不知中了什么邪,五月末才慢吞吞地开花,没过几天便初现颓败之势。
一阵清风吹过,枝头柔弱的白花微微颤抖,从枝头飘零而下。
细碎的花瓣跌落,擦过郑明夷鬓边,落在他肩头与袖口,煞是好看。
郑明夷袖手,平静道:“世子箭术精妙,不过此处离太女殿下起居之处甚近,只怕会惊扰殿下。”
柔软白花拂过他的面颊,竟比他的面容黯淡。郑明夷袖手花前,任凭花瓣纷扬落下,更显得神清骨秀、超逸脱俗,唯有眉间隐带一丝似有若无的倦意病气。
然而谈照微与他相识多年,同列东宫伴读,对彼此那点心思极为明了。
见郑明夷这幅作态,谈照微一哂:“不劳挂怀,郑学士不知——我与殿下自幼同习弓马,十五岁前日日这个时辰起来挽弓,不会惊扰殿下。”
皇太女驾临并州,实则另有去处,谈照微负责迎驾、郑明夷随侍东宫,自然心中清楚东宫车驾中根本就是空的。
但太女行踪事关重大,绝不容泄密。他们这些知情者,身边时时刻刻不能离人,就是为了避嫌,更何况谈、郑二人彼此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给对方留下言语上的把柄。
郑明夷神色不变,温声道:“十五岁之后,谈世子便不再随从殿下身侧。世子忘了,时隔已久,人心易变,殿下的喜好未必一如从前。”
谈照微道:“郑学士清高不凡,竟也开始揣摩人心了。”
郑明夷和声道:“见笑,只是为了替殿下分忧。”
不知皇帝当年在替女儿择选伴读时,有没有将容貌列入考虑,直到现在,东宫十八学士挑不出半个容貌粗陋之辈。
谈、郑二人站在一处,活生生便是俊俏二字的写照。郑明夷占个俏字,谈照微则更像是意气飞扬的俊美。
他的眼眸莹然生光,唇角和眼梢同时扬起锋利的弧度,仿佛听到了极为可笑的话:“郑学士不如先将身体养好,殿下怕是不乐意看到身边人一脸病色。”
——真打量他不知道郑明夷那点心思?
郑明夷非常沉得住气,眉梢眼角八风不动,温和道:“谈世子说笑了,殿下向来看重才华德行,我能侍从东宫,面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