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纸笔。”郑明夷转头吩咐身边侍从,“另外,去请侍从太女殿下驾前的两位女官,遇刺仓促之中易生差错,千万不能留给任何人近前的机会,检视一切文书、卷宗、舆图,防止有人趁乱窥看偷盗。”
景含章招来下属,命令随驾车马、仪礼、医药、饮食等部各自检视详查,又着重叮嘱数句,再一抬头,只听得厅中气氛变了,隐隐又带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上一刻三人还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转眼间又闹了内讧,景含章一个头两个大,听谈照微与郑明夷辩论数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两人的好处是绝不耽误正事,就是有天大的醋意也要等到处理完公务再开口。但一旦阴阳怪气起来,倘若没有外力强行打断,能说个三天三夜绝不停歇。
作为此间唯一的外力,景含章当仁不让强行插进正中间。
“我来!”她一把抢过空白纸张,顺便捞走了毛笔,“你们俩争什么争,不就是给圣上及殿下写禀事折子吗,谁写都一样,都不要抢了,我来!”
话未说完,景含章已经饱蘸浓墨,当仁不让写下‘臣景含章伏禀’。
谈照微张口结舌看着她,郑明夷难得露出懵然神色:“景舍人你……”
景含章撂下笔,义正辞严道:“你们能别吵了吗?我天生对阴阳怪气过敏,听着就头疼。”
郑明夷袖手欠身以示抱歉,旋即道:“景舍人,你误会了,我和谈世子之间的分歧,事实上已经经过克制,其实并不影响大局。”
谈照微更直白一点:“你可以不听的。”
景含章看看他:“你们俩随时随地可能会争执起来,难道我不能和你们两个同时待在一起,看见你们二人就要避开?我很怀疑你们在通过这种方式合纵连横,意图悄悄将我排挤出去。”
话音未落,郑明夷已然淡声解释:“并无此意。”
谈照微则对着郑明夷嫌恶地别开了脸。
景含章叹了口气,不再开玩笑,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们两个不信任对方,所以一定要把禀事折子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里还有我,与其陷入无休止的争执,不如让我来写——别吵了别吵了,写完我又不是不给你们看!”
出于对对方的不信任,与暂时的妥协,谈照微与郑明夷总算保持了默认的态度,由景含章主笔写完奏折初稿,三人正色商议一刻,共同改了改,将终稿誊写到空白奏折上,才算完成。
一边书写奏折,景含章一边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规劝:“同僚一场,我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不能不和你们说。”
迎着二人的目光,她认真说道:“太女殿下天日之表,京中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我很能理解你们的心思……”
感受到谈照微瞬时狐疑的目光,景含章连忙道:“别这样看我,我对殿下一片耿耿忠心,请不要以世俗的猜测玷污我对殿下的忠诚——还有,说的就是你,谈世子,你不要看见有人往殿下身边靠,就悄悄瞪眼睛,京中那么多人,你瞪得过来吗?还有穆嫔娘娘,那才是殿下身边真正唯一一个有名有份的娘娘,你连她都防着,是不是有点反客为主啊——将来你们要是在一个锅里捞饭吃,尴不尴尬?”
她的话是没错。
然而有时候,有些话即使没错,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如果摊开放到台面上,反而是极大的不妥。
景含章凛然无惧,又转向郑明夷:“不是我说,郑学士,你也别整日想着替殿下分忧解难,令殿下轻松愉快——这正宫娘娘姿态摆得太早也不好,反而变成了十足的宠妾作风。”
这话比方才更加冒犯,堪称无礼,郑明夷神情隐现怫然。
景含章却似丝毫未觉:“一看就知道,郑学士从小不进后宅,令堂怕是也不方便教你那些东西——听我说,小妾只要家主喜欢就够了,正妻才是和舅姑过日子的——说实话,你们长了这么大,有没有遇见过家中婢女投怀送抱?”
无人应答,景含章也不介意,坦诚道:“我就碰见过,还不止一次,有侍卫也有小厮,我自然把持住了,但被家中尊长知道之后,他们还是立刻命人将那些男人拖下去责打处置,叮嘱我断不许中计,口口声声说贱奴不安好心,想诱引我沉溺温柔乡,阻拦我上进的道路。”
“有没有感觉有点熟悉?”景含章自问自答,“你们不用藏着掖着,我们几个人不管是谁碰见这种事,家里大概都是这么处置的,天下父母大多深爱子女,即使心中不满,多半也不会觉得自家儿女有错,必然是贱人蓄意引诱,要打要罚,肯定罚不是自己生的那个——现在圣上还没发话选正妃,你们两个这么着急,落在圣上眼里,会不会……”
“贤惠啊、端庄啊!”景含章痛心疾首地提醒,“沉稳啊、内敛啊!”
这些话委实太过冒犯,极是无礼,景含章忙不迭地落下最后一笔,拔腿抽身逃跑。
冲出厅外,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轻微的臆症总易被人忽略,但长久发展下去可能会病情加重,最终演变成失心疯。”
她下了结论:“不能讳疾忌医。”
贴身侍从听得茫然。
景含章也不解释,心想这二人现在也不知道在着急什么,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目前来看他们两个胜算最大,但圣上与殿下都还没有发话,还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们争来争去彼此较劲,若是被别人摘了桃子,可就丢大人了。
想到这里,景含章幸灾乐祸地想,倘若他们较劲半晌,殿下另立正妃,或是把穆嫔扶正,让这两个做小……
——更刺激了!
她想象着那幅画面,忍不住露出邪恶的笑容。
贴身侍从不理解主子为何笑得如此古怪,只担忧地规劝:“您何必说这些呢,这些话一说出来,岂不是把那两位都给得罪了?”
景含章笑容一收。
她高深莫测道:“要是不为得罪他们,我还不说这些话呢。”
看着侍从不解的神情,景含章抬手指了指自己:“宗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