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部曲从正门里奔跑出来,为首者将证明身份的过所与名帖一并交还到裴令之手中,恭恭敬敬道:“郎君请。”
尽管景昭与裴令之并辔同行,这队部曲却本能将景昭当做了裴令之的随行女眷,或许认为她是裴令之的姊妹家眷,并没有多看,只示意她一同入内。
这可能是因为只有裴令之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所以他们将景昭看作随行者。
又或许是因为南方女眷规矩极重的缘故?
景昭倒不至于和他们计较,有些新奇地扬了扬眉,和裴令之一起翻身下马,跟着领路的侍从向内走去。
夜色里,坞堡厚重的城墙与大门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那些道路两侧的火把则像蜿蜒流下的腥红涎水,平白生出种诡谲可怖的阴冷感。
暖风拂过耳畔,脚下的道路有些凹凸不平,令人走着走着便感觉极热又极烦躁。
景昭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侍从不意她竟然会开口发问,道:“方才说过的,家主命奴婢请二位过去。”
景昭道:“我知道,但是,正院不该是那个方向吗?”
她抬手指向夜色里远处一个高大朦胧的轮廓。
侍从甚至不用看,就知道景昭说的是哪里,微笑道:“那里原本是外院正院,现在改做了佛堂。”
景昭说:“佛堂?”
她和裴令之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看到了错愕。
崇信佛道的人家再多,也没见过哪家将处理公务、迎宾待客的正院改做佛堂的。
怎么,客人来了,先引进去磕三个头上三炷香吗?
看来有这个疑问的客人不少,侍从不等他们发问,已经熟门熟路地解释:“这是老太爷在世时命人改的,老太爷四十岁那年生了一场病,求医问药终究难治,老太爷灰了心,便日日在佛前叩拜,想不到虔心感动佛祖,病竟然慢慢好了。从此之后,老太爷更加虔信佛祖,日日叩拜诵经,又得享十年寿命。家主掌事以后,极其孝顺,不愿改动老太爷生前的布置,便在东院处置诸事,依旧保留了这座佛堂。”
侍从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引进了佛堂东边一座阔朗的房舍。
檐下侍从进去通报,很快便出来,请景昭二人进屋去说话。
按照引路侍从的说法,这里才是卢家实际意义上的外院正厅,进得门来,果然见十分宽敞、布置舒朗大气,墙边挂着几幅名家山水,墙角立着一盏描金镶玉的灯。
卢家主走了出来。
他年纪不是很轻,约莫将近四十,面容清秀温文,是个标准的斯文书生模样。
景昭和裴令之早商议过,此刻裴令之上前见礼:“丹阳顾照霜,与世妹拜见治中大人。”
治中是官名,全称为治中从事,本是州官职位,职权不低。但自从晋朝以来,其职权被别驾、主簿共同侵夺,变得有虚名而无实职,只能用来增光添彩,到了齐朝末年,已经是南方高门子弟常用的虚衔了。
往南方世家里抓一把,九州之地,恐怕能抓出来几百个有名而无实的‘治中从事’。
出乎意料,卢家主竟然没什么架子。
他很和气地轻咳道:“顾郎君不必多礼,坐。”眼神朝裴令之身侧一转,看见景昭在原地不言不动装鹌鹑,倒也不生气,只说:“还有这位顾女郎,也一并坐吧。”
裴令之那个世妹的‘世’字说的偏轻,卢家主大概是没有听清,将景昭当成顾家女了。
二人谁都没有想着解释,从善如流地坐下。
卢家主颇感兴趣地对着裴令之道:“你是丹阳顾家子,莫非是顾晋龄顾大家的子侄?”
裴令之还未坐稳,又起身朝虚空一礼:“正是家祖。”
卢家主双目泛起笑意,道:“原来是顾大家的亲孙儿,无怪乎有此等风仪。说起来,当年顾大家在丹阳为官,我的亲叔父还曾经做过顾大家的主簿,这样算下来,还真有些缘分。”
裴令之作惊喜道:“晚辈与大人竟有如此缘分。”
卢家主笑着哎了一声,摆摆手道:“你可称我一声世叔。”
裴令之改口道:“是,拜见世叔。”
这些寒暄固然是必要的礼节,但景昭听着却只觉得头疼。她一整日纵马疾行,在烈日下暴晒、在晚风中狂奔,沐浴着灰尘一路前进,实在不想将本该沐浴洗澡、上床睡觉的大好时间用在说这些客套话上。
好在裴令之也不太想继续浪费时间。
裴令之赔礼道:“晚辈夜深前来,实在无礼,只是心焦如焚,不得不冒昧登门,还请世叔勿要见怪。”
卢家主道:“小事,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