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正房里不只有卢夫人,下首还端坐着几个中年妇人。景昭踏进房门,下意识目光一扫,便发觉这些妇人们虽然衣料精细,打扮入时得体,但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很素净。
卢夫人显然知道景昭的顾氏女身份,笑眯眯称呼世侄女,然后让她坐在身旁,竟亲自牵了她的手,向景昭一一介绍下首那几位妇人,分别是卢家二房、三房、四房的太太。
这几位太太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郎,又听卢夫人以世侄女相称,虽不识得景昭,却也决计不会以为她是来打秋风的寻常穷亲戚,各自含笑道好,又称赞景昭两句。
卢四太太看着最年轻,说话也最爽快,笑吟吟道:“顾女郎生的当真美貌,这样花骨朵似的年轻姑娘,大嫂从前怎么不肯介绍给我们?我倒不知道,咱们家还和丹阳顾氏有交情。”
她说话倒也客气,原因无他,丹阳顾氏虽说没落多年,但没落的世家也是世家,最多沦为寒门,只要家传典籍世代不断,倘若有个机会,随时都可能复起。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摇摇欲坠的郡望名头也能拿来换几个钱。
豪强不同,气焰鼎盛时并不逊于世家,但倘若跌下去,几代爬不起来,便只能称作庶民了。
如今南方士庶天隔,丹阳顾氏这个名头总还值些面子。
卢夫人微笑,并不硬接卢四太太的话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宫是微缩的朝堂,后宅则是微缩的后宫。
这句话虽不全对,但也有几分道理。
即使景昭没有在后宅生活过,却不代表她懵然无知,她在朝堂上浸淫了将近十年,见过的风浪不计其数,对这些绵里藏针的口角机锋只觉得厌烦。
正当景昭准备找个借口脱身,卢夫人终于停止了谈话,转向她微笑道:“世侄女来的正巧,昨日我们大姑奶奶回家小住,今日在内院设了小宴,预备上下一起乐一乐,女郎可不要推拒,你兄长自有我们家几个小郎在外院一同说话,咱们不管他们。”
景昭只好低头继续作鹌鹑状,竭力装出无限羞涩的模样说:“我们兄妹冒昧前来,已经是十分冒犯,怎么好再列席家宴呢?”
“什么家宴。”卢夫人笑道,“不过是借个名头,大家一起说话谈笑,松快松快——你世叔刻意嘱咐过,要我尽好地主之谊,你可不许让婶子挨骂。”
卢四太太掩口笑道:“大嫂向来孝顺,怎么今天反而忘了——老夫人还在吃斋,咱们大鱼大肉的吃起来,面上不好看吧——还是说,大嫂要招待姑奶奶和顾女郎吃素斋?”
卢夫人平静说道:“四弟妹误会了,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姑奶奶回来了,不用跟着她吃斋,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要不然,我今日怎么敢擅自做主,先把你们请过来呢?”
昨晚卢氏侍从送了饭菜过来,当时景昭和裴令之整日骑马,早已经疲惫不堪,草草吃了两口就撂下筷子,只觉得饭菜清淡,但高门大户向来注重养生,夜间送些清淡无味的饭菜并不稀奇。
如今回想,似乎确实都是素菜,没有荤腥。
卢四太太今日屡战屡败,又在外客面前被堵了回来,倒显得她自己心胸狭隘和大嫂过不去,面上有些挂不住,拿手帕掩住口,不尴不尬笑道:“老夫人确实最疼女儿们,就连家里的几位爷也要倒退一射之地,大姑奶奶的面子可比大哥还好用。”
这句话说的着实不成体统。
卢夫人有些不悦,却不发作,只当没有听见。
景昭心头却是一动。
卢老夫人本有二子二女,幼女卢妍离家后,早已经是家中讳莫如深的存在。卢家恨不得将她这个人尽数抹去,对外提起,再不说有个小女儿。就连卢家侍从闲谈时,也只说卢家有位大姑奶奶。
她寻了个机会,适时插口道:“‘女儿们’?我第一次登门拜会,原来竟有好几位世姑?”
景昭心里很清楚。
卢家主肯定和妻子通过气,卢夫人一定知道他们是来寻卢妍的。
但此刻房中不止一人,卢夫人如果不想张扬,就不可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胡言乱语、任意糊弄她。
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发问,依然如同昨天晚上面对卢家主那样,神情是全然的莽撞天真。
话音未落。
房中已经立刻陷入死寂。
第63章失踪(四)“是她自己的心长得歪了,……
日头升到最高,许多侍从来来往往,将冰盆送进卢氏坞堡的花厅里,为这场小宴做准备。
卢夫人携着景昭,走进厅中。
她的面容沉稳秀丽,神情慈爱端庄,依旧是一幅无比妥帖的名门宗妇模样。
景昭忍不住有些感慨。
想来卢夫人现在心里一定烦她烦得要死,表面上却还能端出这样温和慈爱的神情,任谁都看不出,她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半个时辰前,她在卢家几位太太面前问出那个问题时,场间气氛顿时变得异常僵硬。卢四太太仿佛被当头抡了一棍子,笑容凝固在脸上,表情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尽管卢夫人当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轻轻松松岔开了话,但景昭依然从她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隐藏着的厌烦与嫌恶。
景昭微感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