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帝、储君与诸位丞相、天子心腹秘密拟定,精心斟酌的其中一环,就连御船上的景含章等东宫属官都要被排斥其外,只能满头雾水地执行每一步命令,做些细枝末节的微渺任务。
太女遇刺,世子身死,这足以动摇整个南方上下的格局。
御船立刻停泊,鸾驾立刻封闭,上下戒严内外震悚,在主使者落网之前,绝不可能再行启航。
当然,孝道不可违拗,皇太后梓宫仍然摆在御船上,只等抵达江宁便要如期葬入昙陵。
只是,等到那个事先便反复测算、昭告天下的下葬吉日,只怕天下人都顾不得太后梓宫了。
房中安宁寂静,景昭徐徐打扇,托腮闲坐,姿态闲适至极。
既然重新与内卫联系上,她的安危便有了保障,甚至不必着急上路与鸾驾汇合,自会有心腹近臣秘密前来迎她归船。
赶路着实耗费体力心力,更何况她先是逃亡,而后落水,然后又在山野间毫不停歇地奔波数日。与离京前相比,景昭已经消瘦许多,甚至连面颊轮廓、下颏线条都褪去了少女的柔润,化作一种难言的锋利。
她很累。
这种身心疲惫不是合上眼睡一觉就能消泯无踪的,需要静静调养。然而景昭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她缓缓摇着扇子,短暂出神片刻,下地走出内室。
开饭了。
客栈的肉粥鲜香无比,余味无穷。景昭与裴令之现在根本对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提不起半点兴趣,倒是像这般简单的米粥配着清淡小菜,能多吃一点。
二人相对喝粥。
对面琉璃光似乎没什么胃口,一块奶糕吃了半天,小手有时拿不稳勺子,在碟中磕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看着小女孩笨拙的动作,景昭忽然道:“你什么时候走?”
裴令之想了想,道:“明天。”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与我同去江宁?”
景昭说:“出了些事。”
她轻描淡写道:“急报,太女遇刺,世子殉难,不日即将通传南方上下。”
裴令之的汤勺掉回了碗里。
景昭依然平静看着他,道:“储君遇刺,御船一时半刻不会入江宁,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建议你不要立刻回江宁。”
裴令之怔愣片刻,神情微微地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他的聪慧,很难不深思。景昭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平静等待着裴令之的回答。
裴令之艰涩道:“我……我还是要先回江宁。”
景昭道:“为什么?”
裴令之轻声道:“我阿姐回来了,她有孕九月,随时可能临产,据说她现在情绪不太好。”
说到这里,裴令之停住,沉默片刻。
“阿姐有个手帕交,是隔房的女郎,关系很亲近,比阿姐早一年出嫁,嫁在竟陵附近。我去竟陵送嫁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很快便要做母亲,婚礼不曾到场,只备下厚礼,阿姐当时还说等新婚这几日忙完便去看她。谁料没过几日,我还没来得及离开竟陵,阿姐便接到了丧讯,说她生产时大出血,已经没了。”
“阿姐强撑着回来,必然是有不得不来的大事,她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劳神费力,女子生产是道鬼门关,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要回去,才能稍稍心安。”
景昭哦了声,道:“那是该回去,不过,你回去之后,可未必由得自己做主。”
裴令之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勉强笑了笑,说道:“裴氏的打算,无非是将我当做一件筹码推出去。虽然冷酷,至少不会伤我,我便有脱身的筹划。”
景昭看着他,认真说道:“裴氏的盘算很有道理,胜算很大。”
她眨了眨眼,微笑道:“你曾经说你厌倦宦游,但如果东宫属意,你意下如何?”
裴令之长睫垂落,道:“意下如何吗?我应该先向你求一个答案,不知你愿不愿意答。”
景昭微笑说道:“我不是早就给过你答案了吗?只看你信与不信。”
说完,她的笑意蓦然一收,正色道:“你既想回去,那就回去好了,只是事难两全,你回去之后,得到的答案未必如意。”
这句话不像是在说裴六娘的安危,倒像是在暗指某些事,裴令之微感惊疑,肃然道:“你指的是?”
景昭却不直言:“你回去之后,也许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如果你不愿在漩涡中继续停留,可以寻个机会离开。”
她顿了顿,极其自然地道:“如果你无法抽身,裴氏要你争取东宫,至少也要将你送到东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