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裴令之抬头看上一眼,并且能够看清的话,他可能会意识到些许怪异,但面圣不能直视天颜,这是见驾的礼仪。于是他只能适时温顺地垂下眼,以一种恭谨的态度立在大殿中央,只等御前侍从说出见驾二字,便要叩首行礼。
那名引他入殿的内官站住脚步,拍了拍手。
脚步声响,六名内侍相继走来,其中三人端着三只托盘,三人跟随在后,队伍最前方是一名圆脸的中年人。
正是苏惠。
苏惠看向裴令之,笑了笑。
一路同行,总有些香火情。
然后他神情肃穆道:“公子,您选一样吧。”
三名内侍手中的托盘同时被揭开。
一条白绫。
一只酒壶。
一把短刀。
白绫在灯烛下显得很柔和,酒壶半透明的壶身中荡漾着清波,短刀的锋刃寒光闪烁。
它们占据了裴令之的全部视野。
耳畔传来苏惠叹息的声音:“公子,请您择选吧。”。
景昭端坐案边,长发委地,手不停挥,朱砂淋漓滴落,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朱红痕迹。
奏折堆成小山,一场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带来的麻烦却无穷无尽。
张、王二位属官跪坐下首,不断分拣出重要奏折,恭恭敬敬呈递上去,另两名女官侍立在旁,将批好的奏折晾干分类,预备发还有司。
皇帝从不是宵衣旰食日以继夜的勤政君王,奏折向来只捡最要紧、举足轻重的那部分过目,余下的自有诸丞相检阅呈递,偏偏这几日大雪,奏折部分积压,皇帝索性命人送到景昭手里,要她亲自处置。
这当然是极大的荣耀,景昭不能说半个不字。
咬牙批完半人高的奏折,景昭手都木了,听得殿外有人求见,第一反应就是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半个也不见。
然而不能不见。
来的是礼部主事钱策,钱主事小心翼翼捧着今年祭祀文宣皇后的文书入殿,请景昭先掌一掌眼。
事关母亲的祭祀,景昭自然上心。
她勉强打起精神,仔细过目,指出几个显然是刻意留给她来点破的细枝末节,合上文书道:“钱主事费心了。”
钱主事受宠若惊,连道不敢:“这是臣的分内之责,能得殿下抬爱,礼部上下同感欢欣——只是还有一事,恳请殿下指点迷津。”
这份姿态未免也摆的太过谦卑了些。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两句话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意思。
景昭颔首:“说吧。”
钱主事满脸犹疑,倒有九成九是真的,他一咬牙,冒着汗道:“殿下,是关于南陵那……那件事的。”
刹那间,景昭轻轻叩着桌面的手指顿住。
她一直含着似有若无的淡笑,此刻迅速凝结在脸上,但皇太女的养气功夫毕竟登峰造极,只有片刻的失态,快到钱主事甚至来不及看清,就又消失了。
钱主事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情急之下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然而他本就不是能说会道的性格,否则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被塞到他手里,一着急更是满头冒汗,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无视钱主事额间豆大的汗珠,景昭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押后再议。”
她的兴致算是全部败光了,顺手撂下文书。
见皇太女意兴阑珊,宫女连忙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礼部主事请了出去。
殿内属官们飞速翻阅奏折的声音静止了,一男一女两名属官脸色都在极度紧张中涨得通红,彼此偷偷瞟着对方,似乎想从同僚身上汲取一点勇气。
如果不是他们的坐立不安太过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正在含羞带怯的相亲。
景昭出神片刻,忽的放下笔,开口时声音如常:“什么时辰了。”
宫人急忙答了。
“芳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