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那孽子当日放火私逃,裴家主惊怒不安之余,几乎下定决心要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了。如果不是裴臻之打上门来,裴家主碍于竟陵杨氏,恐怕当真便要在族谱上划掉裴令之的名字。
动乱之后,南方世家送入京城二十名才俊淑媛,裴氏亦有一名子弟。然而行至半路,金尊玉贵的南方子弟受不了行路之苦,很多病倒,属那名裴氏子病得最重,不得不临时下船。
是以,南方世家送往京城二十人,实际上只到了十九个。
那孽子……
那孽子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填补了空缺,又被点为未来储妃?
这其中存在的疑点太多,多到根本无法细思。
裴家主无声攥紧了手指,几乎有些冷汗涔涔。
事已至此,他能成为裴氏家主,或许贪婪,却绝不愚蠢。其中种种疑点关窍,他甚至不必细思,便能将前因后果猜出七七八八。
所以他才更加恐惧。
朝廷显然摸透了南方的底细,而裴令之亲附朝廷,又与裴氏闹得如此难堪,这个令南方世家争相夺取的东宫正妃之位,当真能发挥出他们设想中的作用吗?
笃!笃!笃!
门外传来叩门声。
紧接着,他那同样不驯的长女裴臻之走了进来。
“父亲。”
裴臻之俯身拜倒。
自从胞弟裴令之失踪后,裴臻之每次上门,都令裴家主恨不得没娶过顾氏,更没生过这两个孽子。他许久没见到长女这般有礼的姿态,竟然一愣。
裴臻之并不在意父亲的反应,静声道:“女儿不孝,不能长久侍奉父亲膝下,今日便要辞别。南北千里之遥,今日别后,不知有无相见之期,还请父亲保重身体,不要惦念。”
裴家主皱起眉头:“你要北上?”
裴臻之道:“般般在太女殿下面前举荐了杨桢,遂写信前来,要我们夫妇举家北上,好面见太女殿下,为国朝效力。”
“举家北上?”
裴家主面色骤变,站起身来。
他立刻明白了裴臻之话中深意。
竟陵杨氏屹立不倒,绵延百年,家族做派是很有些滑头的。说的好听些,是君子应命顺时而动;说的难听些,便是擅长见风使舵。
举家北上。
所谓举家北上,自然不可能是将整个庞大家族尽数搬到北边,但也绝不会是只有杨桢夫妇二人。想必走的是竟陵杨氏嫡系一脉,他们是下定决心抛弃南方根基,北上效命朝廷。
俗话说千金买马骨,杨氏做出这个决定,要付出极大代价,损失大量产业。然而与之相对的,作为举家来投的顶级南方世家,朝廷一定会给出补偿,让天下人看到忠于朝廷的好处。
从短期来看,杨氏赔的两袖清风。
从长期来看,只要国朝延绵长久,那么在今后岁月里,杨氏付出的那些代价,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补偿。
更重要的是,裴令之不会害自己唯一的胞姐。所以至少在他的眼里,杨氏这个决定做的很值。
裴家主压住火气,寒声道:“你同那孽障一直有联系,是不是?”
这么大的决定,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做出的。
不要说杨桢是杨氏嫡长子,未来家主,就算他是现任家主,在这等重大的抉择面前,也没有资格一言而决。
裴臻之直起身来,微微一笑:“父亲不要见怪,事关东宫,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她顿了顿,又是一笑:“何况,杨氏已经决定,将除竟陵祖产以外的全部产业捐给朝廷,难道父亲能够下定这个决心吗?为储妃颜面计,裴氏得以保全,已经是叨天之幸,与吴郡沈氏、庐江王氏的下场相比,您该庆幸的。”
“父亲。”她不疾不徐道,“东宫有令,将母亲嫁妆、陪嫁家生子,以及般般的亲信近侍尽数点齐,一同带往京城。这就要劳烦您与江氏费心操持,记得不要耽误太多时间,以免误事。”
裴家主怒道:“你们这对孽障,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你们养大。”
裴臻之嫣然道:“那您可以问问江湖骗子,看看能不能找几幅后悔药吃。记得别把自己吃出问题,圣旨可没说敬国公的爵位能否世袭。”
她不再去看裴家主骤变的面色,折过身,飘然出门去了。
杨桢候在廊下不远处,见妻子出门,颇为不放心地向后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