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其自然地过来坐下,瞥向只动了寥寥的餐食:“再吃些,否则撑不住的。”
裴令之摇了摇头:“阿姐去哪里了?”
裴臻之道:“我去看看杨桢,他没吃早饭,我让人弄了些汤。”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神情很平静,语调很自然,看不出丝毫破绽。
裴令之撩起眼皮,目光透过乌浓长睫,一瞬不瞬地望着姐姐。
裴臻之坦然回视,毫不心虚。
“有事?”裴令之问。
“你想多了。”裴臻之平静回答。
沉默片刻,裴令之开口问道:“严重吗?”
大概血亲姐弟之间确实有种奇妙的联系,裴臻之确定弟弟看穿了她的隐瞒,平静答道:“不严重。”
裴令之眉梢扬起,而后缓缓沉落。
“那就好。”他也平静地回答,“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诉我了。”
今日大婚,裴令之不希望任何事毁坏自己的心情。
巳时,百名开道卫率来到了别馆前,向两旁徐徐分开,仪仗先至,随后皇太女的朱红金辂驶来,四驾在前,九旒凤旗被风卷起,猎猎飞扬。
裴家主没有亲至京城,而裴二爷、裴臻之等人或受限于身份,或受限于辈分,都不能代替裴家主受礼,故而拜过堂上空荡荡的父母之位,再将一对捆缚的活雁献上,便有尚宫、尚仪女官上前,以朱绫两端系在太女左手、储妃右手。
裴令之举起纨扇,以扇遮面,与景昭并肩向前。
纨扇需要与眉平齐,完全遮住前方视野。他看不见前路,只能瞥见脚底朱红毡毯绵延向前,仿佛无穷无尽。
右手手腕处传来极为轻微的牵扯感,裴令之目光轻转,他不能转头、侧首,只能借余光瞥去,望见身侧系在他手腕上的那段朱绫牵扯出去,没入另一端袍袖之下。
手腕上再度传来牵扯感,这次明显得多了,裴令之余光一瞟,只见玄色衣袖不动不摇,遮盖住了皇太女的双手,但那段朱绫上却仍然持续传来轻轻的、明显的牵扯,就像是弹琴时有节奏的拨动琴弦。
金辂车近在眼前。
那段朱绫解开了,手腕上传来的牵扯骤然断绝。
裴令之心下忽而一空。
尚仪女官上前解开朱绫,欲要仔细收起,横空探来一截玄色衣袖,紧接着手里一空——
皇太女若无其事,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取走了她手中那条系过手腕的朱绫,旋即袖摆一展,朱绫没入袖底,已经无影无踪。
尚仪女官目送皇太女卷走朱绫登上辂车,愣了一下,但她应变极快,加上皇太女动作隐蔽,想来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她也就浑然无事,从容地引着太女妃落后半步,登上金辂车之后的翟车。
乐声起。
仪仗相继前行。
裴令之从车帘缝隙里向后望去,隐隐看见姐姐带泪的脸。
他的心稍稍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攫住了整颗心脏。
然后他转头,大惊失色。
积素作宫女打扮,裹在一袭乍看窈窕,实际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宫女衣裙里,很哀怨地看着他。
裴令之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看了他片刻,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积素和炳烛应该在东宫,作为皇太女妃携入宫中的侍从提前接受为期半年的礼仪学习。
积素伤心地说:“太女殿下身边的女官姐姐让我来的,说郎君今日忙碌,又难免伤怀,让我在旁边侍奉照看,机灵一点——但是按宫规,我只能打扮成宫女。”
不得不说,积素的出现当真非常有用。
看着他紧绷的宫女服侍,妆容掩盖仍然能看出硬朗的轮廓,大马金刀站在一边的架势,裴令之那点伤感立刻无影无踪。
车外鼓乐声、开道声,东宫女官们抬出铜钱箱子泼洒福钱的喧哗声相互交织,汇成一片喧嚣的潮水。
在这片潮水之中,皇太女迎亲的仪仗驶过朱雀长街,穿越道路两旁纷繁的百姓,浩浩荡荡前行,最终驶入东宫重明门,来到了一座非常熟悉的宫殿前。
裴令之被宫官们簇拥着下了翟车,手中遮面的纨扇倒是一直稳稳举着。
余光里,玄色衣袖再度出现,这次不需要系上绫罗,自有女官们引领二人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