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近似灰白,弯月只剩下一道朦胧清淡的影子。
皇帝、太女自宗庙祭祀归来,御驾停在明昼殿前,宫人侍从忙不迭地迎上去,迎奉皇帝与太女下车入殿。
告祭宗庙须着全套衮冕,玄衣及腰,裳长及地,全身上下冕冠佩饰华美无比也沉重至极。景昭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拖起来沐浴更衣、焚香祭祀,穿戴着这身足以把体魄稍弱者活活压垮的礼服祭祖受训,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但她极其能忍,丝毫没有表露出半分疲态,直到进入明昼殿,她才坐倒在椅中,随手摘下九旒冠撂在一旁,额间已经渗出了薄汗。
礼官们苦着脸冲过来,小心翼翼将九旒冠摆好,生怕这顶储君冠冕磕坏一星半点。
梁观己快步迎上来,附在皇帝耳畔,神情不变,下颏绷得极紧,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耳语数句。
然而皇帝连眉梢都没有多挑一下。
他侧首,看向女儿的侧脸。
神情疲惫,面色有些苍白,但皇帝是景昭的亲生父亲,自然能看出她平静表面下隐藏的雀跃欣喜。
到底年纪还轻,迎娶的正妃又是亲自择定的意中人,那种喜悦即使极力压制,不想表露出不够庄重的一面,但就像深藏在水下的夜明珠,即使隔着朦胧水波,依旧有柔光隐隐地透出来。
皇帝轻笑一下,不置可否。
他挥挥手,意思是不要坏了皇太女的心情,然后示意:“传膳。”
梁观己无声领命,又悄悄退了出去。
皇太女大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今日每个环节都早已由礼部、太常及宫官再三排演,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按照定好的方案,皇帝与太女祭祀宗庙之后,有小半个时辰的空余时间,随后便要移驾绍圣殿,在宗亲公卿的面前率仪仗出宫亲迎。
御膳房早备好了膳食,小心用火温着,不过片刻功夫就送了过来。景昭解下外面的大衣裳,坐下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羹,才算稍微缓过气来,终于分心关怀父亲:“父皇怎么不吃?”
“我不吃。”皇帝慢条斯理地道,“我等会可以回去换衣裳睡觉,你需要穿着这身行头再跑大半天。快吃吧,乖,别累死了。”
景昭无言片刻,抄起汤勺恨恨送进嘴里。
她吃相斯文优雅,动作却很快,不多时便结束了,起身道:“儿臣吃完了。”
皇帝背身立在窗边,此刻才转过头来:“那就走吧。”
内侍一路小跑,飞奔出去示意停在殿外的车驾做好准备,景昭洗手净面,在宫人的服侍下再把大衣裳穿回来。
这身衣裳实在沉重,冠冕以及各色佩饰加起来足有十多斤,景昭小的时候根本撑不住全套冠服,每次年节披挂全套行完大礼,都要回去结结实实躺上一整天。
正是因此,皇帝才下狠心令她熟习弓马,不求她学成飞檐走壁,至少也要弥补先天柔弱的体魄,起码能做到披挂全套冠服一整日面不改色。
景昭理一理衣袖,落后半步随着皇帝向外走去。
“真重啊,好麻烦。”
皇帝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是女儿。
那不是真情实感的抱怨,更像是年少天真的孩子,朝着父亲假作嗔怨,实则撒娇。
踏出这道殿门,皇帝与储君便天然隔着一层君臣名分。
但在这道门里,父女只是父女。
天地之间,他们是彼此唯一承认的血亲。
刹那间,皇帝神色微不可见地柔和了些。
他缓和声气,温言道:“就是因为麻烦,才显得尊贵啊。”
眼前殿门旁,四名内侍守在那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准备着,在皇帝与太女越过门槛时为他们提起衣摆。
不惜抛费人力物力,来化解并不必要的麻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尊贵与体统、权势与威严的无上彰显。
为什么高门望族,均以曳地长袍看作风流的象征,而视窄袖短衣为庶民衣着?
衣裳越长,袖摆越宽,环佩越多,固然极好看,却也非常麻烦。这种打扮只有生来富贵无忧,身旁侍从如云的贵胄才能常常穿着,因为他们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干些麻烦的粗活,所以连不疾不徐挽起宽大袖摆的动作,也被看做风流恣意。
就像南方世家不论男女,均推崇纤不胜衣、弱柳扶风的体态。
请医问药历来是个无底洞,贫苦人家一旦有人患病,便会迅速拖垮全家,是生不起病的。唯有真正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世家公卿,方能毫不在意那些医药钱,轻而易举供养病弱者,富贵到了极点便要炫示,这种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竟也是他们无边富贵的最佳象征——
正如自古以来,天子与臣僚、贵胄与庶民,都要被一层一层绵延万里的朱红高墙、琉璃碧瓦隔开,含元殿的斗拱飞檐高约百丈,气势巍巍,公卿朝臣立在殿前广阔的广场上,第一时间便会被这巍峨宏大的殿宇夺去所有心神。
那便是无形中划分的一道天堑,历任天子必须用宫殿、华服、礼乐、制度等一切事物,或是道理,竭尽全力在天与地之间划出深不见底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