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鲜血并不足以谢罪。
文宣皇后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太女的母亲。皇帝册封皇太女的理由,头一条就是两朝皇室、正统血脉,文宣皇后清名受损,直接干系着储君的声誉令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攻讦文宣皇后不贞不孝,等同于否定她作为前朝公主的尊贵身份——一个不孝的女儿,向杀父杀母的血仇屈身献媚的女儿,怎么还能依仗着来自父母的血脉享受尊荣呢?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谭深年这篇碑文落笔的那一刻,其实便已经掀起了风浪。
这场风浪一旦掀起,没有人可以轻易平息,谭深年不够,谭家满门不够,它标志着建元年间第一场血腥清洗的开始。
只是在山雨欲来之前,没有人能够预料到。
如果查阅案卷,碑文案作为开国后第一起大案,在建元二年深秋谭家满门授首之后便已告终。
但这场清洗留下的影响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深远,它没有落在纸面上,但无形的痕迹却绵延了更多岁月,建元五年礼王坠马而死,其实某种意义上都可算作碑文案的延续。
甚至许多年后,它仍然影响着某些大事的走向。
譬如建元二年年末,内卫奉命调查谭氏姻亲,彻查谭氏余孽踪迹,为此连毁坏大半的伪朝官府文书辑录都翻了出来,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一个关于谯国郑氏的秘密。
郑氏嫡支一名年幼孩童,曾经在伪朝五年宣告重病,而后那名孩童再也没有出现过,据传是孩童年幼八字轻,病重难救也不宜大张旗鼓,故而送往别庄养病。
直到建元元年,郑氏家主重病的幼子忽然宣告痊愈,并且在年底择选东宫伴读时,这个孩子力压年纪相近的兄弟姐妹,被郑氏全力荐入了名单之中。
那个孩子有一张与父母并不相似的面孔。
但这些故事的走向,注定会隐没在内卫密卷里,或许直到几十年、几百年后才会为人所知,或许永远也不会得见天日。
只有谭深年,以他为锚点掀起的血腥清洗曾经席卷了整个朝堂,公卿百官神思战栗讳莫如深,轻易不敢再提起这个名字,直到多年以后东宫女官都一时想不起。
但悍不畏死自取灭亡的谭大学士,仍然在建元年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谭深年自取灭亡,谭氏陪着他满门被诛,已经是非常不幸了。更不幸的是,他们仅存的一点血脉根苗,没有谭深年当日一呼百应举足轻重的文坛地位,偏偏有同样自寻死路的命数。
当然,今日的谭氏不是建元二年的谭氏,谭深年自己都已做了刀下之鬼、昨日黄花,要处置区区几个为人利用,一头撞进渔网里的谭氏余孽自然也掀不起半点风浪,说杀也就杀了。
对于文华阁而言,这几条性命,甚至都不值得几位丞相抽出手来专门批示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这起发生在南陵的刺杀显得太过莫名其妙,谭氏余孽明显是被推出来探路的棋子,背后显然另有推手,文华阁诸位丞相都不会分心多看一眼。
作为当日值守的丞相,柳希声干脆利落地遵循圣意拟了个条陈,又请来其余几位丞相,简单开了个小会,就由首辅薛丞相牵头,共同用了印章,一起递进皇宫。
条陈内容很简单,几位丞相一致决定,趁如今戍卫军驻守京城,奏请皇帝彻查南陵案,清除京中叛逆余孽。
这其实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文华阁丞相无一例外,都是实打实的文臣出身,朝廷依仗戍卫军清除叛逆,必然导致自北方大胜后心气格外高涨的勋贵气焰更胜。
文臣勋贵彼此争夺话语权,对垒局面由来已久。而今丞相们居然一致同意倚靠戍卫军,可见朝堂动荡持续太久,所有人都开始恐惧身处风口浪尖的感觉。
裴令之倒没想那么多。
他不愿在这些外朝政务上花费太多心思,更看重皇太女的情绪是否稳定。
景昭心情不好,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听到谭深年这个名字之后,她冷笑片刻,然后道:“果然蠢货别的用处没有,找不痛快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穆嫔坐在一边给景昭揉肩,动作轻柔细致,娇声安慰道:“殿下别气么,您要是刹不住心里的火,妾就悄悄给家里传个信,叫我弟弟扛着锄头去把谭氏那老东西的坟给刨了。”
这么缺德的话只有穆嫔能说出来,不仅裴令之,就连景昭也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倒不用。”
穆嫔说:“殿下可不要和妾身客气,妾那弟弟整天下了值就躺在家里无所事事,能替殿下出口气是他的福分。”
景昭说:“哦,倒不是和你客气,授首罪人哪里有坟,可能在乱葬岗上。当年他徒弟还很孝顺,想把师父师娘趁夜里埋了,结果半夜三更埋错了人,耽搁了一晚上,第二天京兆府接到举报,就把那边围了。”
裴令之:“……”
穆嫔:“……”
“不提这些人了。”裴令之有意岔开话题,道,“还没恭贺你,听说小穆主事升官了?”
穆嫔道:“是啊,听她说杨太太命人送了份厚礼,妾在这里替她谢过储妃殿下。”
又道:“多亏殿下看重,这丫头从小不聪明,才学也只算勉强能看,不过有一条,妾敢替她打包票,她对东宫的忠心是绝不掺假的。前几日任氏进来请安,还说全家必然肝脑涂地办好差事,才不负殿下的恩典。”
见景昭暂时没有开口的意思,裴令之便道:“薄礼而已,不值当如此客气。”
穆嫔说:“那也是储妃殿下和杨太太的一片心意,着实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