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可世没有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趁机逃离中军那气氛压抑的大帐,借口运粮,逃避开了。
以他的身份,何须去运粮,不过是不想继续被西军那些将主为难而已。
杨可世离开中军之后,马上就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白沟河的夜雾缭绕,湿漉漉地打在脸上。
杨三七搓了把眼角的水汽,靴底陷进烂泥里发出“咕叽”一声闷响,像沼泽在偷偷吞咽活物。
“这烂地!”
其实这种沼泽路,也是大宋故意为之的,引水浇灌此地,使得战马无法奔驰。
以此来削弱辽人战马的攻击力。
“把粮车往外围挪!轮子都要陷进去了!”他扯着嗓子吼,火把的光晕里能看见几个士兵正撅着屁股推一辆歪斜的辎重车。
这鬼地方根本不该扎营,但童宣帅的命令就是天。
河北的民夫早就将其十八代祖宗骂了无数遍,据说那位宣抚使正在五十里外的大帐里烤着火,听小曲儿,幻想着明天一早辽人就会捧着降表跪在白沟河对岸。
童贯是出了名的不爱惜民力,这次伐夏打了五年,被他征调的民夫,累死、打死、饿死的,不下十万人,累累白骨弃于横山一线。
陈绍刚刚从军时候,带着辎重队,他已经算是最仁慈的武将了,手下的五百民夫依然死了十几个。
副将王渊踩着泥浆跑过来,声音压得比夜枭还低:“斥候报北边林子里有怪响,不像野兽。”
他的甲胄下沿糊满黑泥,活像刚从坟坑里爬出来。
杨三七盯着河对岸浓墨般的黑暗。
辽人?他们这一个月缩头乌龟当得可好,今天白天的对峙也只是隔着河放了几支软绵绵的箭。
“都统说了,萧干那孙子没胆过河。”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烂泥里无声无息。“让儿郎们警醒点就是。”
警醒?王渊看着火光下那些麻木疲惫的脸。连日冒雨行军,身上的皮甲都沤出了霉味,脚丫子在水里泡得发白溃烂。
所谓的营盘,不过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地上胡乱散落着几个湿透的帐篷,更多的人裹着半湿的毯子靠在辎重车轮下打盹。
兵器七零八落插在泥地里,弓弦都软塌塌的。
他还没来得及再劝,一阵冷风卷着火苗猛地一蹿,四周的火把“噗”得灭了一半。浓稠的黑暗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涌上。
“起风了!快!把火点上……”一个队正刚喊出半句,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风声。
杨可世全身的汗毛瞬间炸开。那声音像滚雷贴着地皮碾过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是马蹄!无数马蹄狂暴地践踏着冰冷的泥水!
“敌袭——!”嘶吼声带着临死的绝望从营盘最北边撕裂黑夜。
晚了。
第一轮箭雨像黑压压的蝗群,尖叫着从头顶扑下,带着辽人特有的、尾羽切割空气的尖利哨音。噗噗的闷响连成一片,那是铁簇钻进肉体、钉进车板、扎透麻袋的声音。一个刚从睡梦中惊醒、刚抓住长矛的年轻宋兵,箭头从他微张的嘴里射入,在后脑勺爆开一团红白之物,晃了晃,栽倒在泥地里。
混乱像泼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士兵们像没头苍蝇,黑暗中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意义不明的嘶喊。
“我的眼睛!”
“结阵!快结阵啊!”
“马!哪来的马?!”
回答他们的,是第二轮、第三轮更加密集的箭矢,还有从浓稠黑暗中撞出来的死亡浪潮!
辽人的铁骑出现了。他们如同撕裂夜幕的鬼影,人马俱裹着湿泥,只有冰冷的金属和野兽般的眼睛在偶尔穿透乌云的惨淡月光下反射着寒光。
这些骑兵,对湿冷的泥沼仿佛毫无感觉,他们像剃刀一样精准地插进了宋军被淤泥分隔开的、稀稀拉拉的人群里。
“跟我顶住西边!长枪手!长枪手在哪?”王渊的声音带着血沫子味,他挥刀磕飞一支流箭,胡乱组织起几十个还算清醒的士兵。
长矛像荆棘般朝涌来的黑色浪潮支棱出去。冲在最前的一个辽人骑手直接被几根矛尖捅穿了马腹,连人带马在泥浆中翻滚、嘶鸣,巨大的冲势甚至把两个宋兵撞得骨断筋折。
但下一个辽骑已到,沉重的铁骨朵带着凄厉的风声砸下。
一杆长矛“咔嚓”折断,矛兵的头盔和里面的东西瞬间变形塌陷。辽马冲势不止,碗口大的蹄子无情地踩碎了一个摔倒在地的后勤辅兵的胸膛。骨头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嘶喊和金铁交鸣之中。
整个宋军先头部队被白沟河这该死的烂泥完美分割成了无数小块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