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往秋来、寒暑交替,今岁早夏于崔皓羿而言本应一如往常,并无不同。
何况他早就接受了自己作为崔家儿郎的命运。
但偏是造化弄人。
长公主府邸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府内渐起的灯火。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沉沉压在栖凤城的殿宇楼阁之上,仿佛凝固的墨渍,要将城中的柔暖光线吞染殆尽。空气粘滞闷热,一丝风也无,酝酿着还未泄毕的雨意,令人每次呼吸都带着堵滞感。
崔皓羿守立于乌云踏雪侧旁,一身未及卸下的银甲在昏沉天色中泛着幽微冷光。
“崔中郎将辛苦。殿下平安抵府,中郎将与诸位职责已毕。殿下有谕:今日恐有风雨,诸位劳苦,且请各自回府安养,明日再议。”长公主府总管的声音恭敬,带着宫廷特有的韵律。
“末将等职责所在,不敢言苦,谢殿下体恤。”
崔皓羿抱拳回礼,声音沉稳,仪态端方。闻言,总管躬身退下,府门前只剩下他和随行的数名羽林亲卫。
崔皓羿的目光扫过身后同样带着些许倦色的亲卫们,温声道:“殿下恩典,今日差事已毕。天色将晚,诸位且散了吧,各自归家好生歇息。”
“诺!谢崔中郎将!”
亲卫们齐声应道,行礼后便各自牵马,身影很快被暮色和稀疏人流所隐没。
栖凤城的夜禁虽未至,但宫阙禁苑的威严早已浸透在每一块基石上。
崔皓羿翻身上马,轻勒缰绳,乌云踏雪通晓主人心意,无需催促,只迈开沉稳步伐,沿着东界坊巷间宽阔的街衢,迤逦向东南方的延兴门行去。
马蹄踏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哒哒”声,在这片被厚重云层笼罩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着暮色。
他并未催促马匹,只是依着马儿缓慢前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南边那片被浓重如墨的乌云吞噬的山野方向——听梧山庄。
她……此刻应是在归途了。
这个念头起初只是职责之外的一丝寻常关切。
然而,宴会上她眉宇间难掩的倦色、桓王纠缠时她蹙起的眉头和退避身影,还有……她对自己那句“裹得这样密不透风,会不会不舒服”的轻声询问,此刻却都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镇朔应当是护着她下山,宴会上不也是这位好友走上前去解围桓王对她的纠缠吗?他应该放心才是。
即便反复劝慰自己,可崔皓羿心底的焦灼却是越发难耐。
先前宴会是他应长公主提议展示射艺难以抽身,现在呢?现在他明明有机会,何况这般阴沉的天色,那山路又崎岖狭窄,不行,他得赶到她身边去……
“轰隆——”
天际传来一声遥远而沉闷的滚雷,如同重鼓在云层深处擂动,震得人心头也跟着一颤。
这雷声并不响亮,却让崔皓羿握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
眼前这压抑至极的暮色,与方才他护送长公主行过的泥泞山道重合放大——车轮驶过坑洼处的陷落感,车身越过陡起时的剧烈晃动……记忆与想象如同无形丝线,悄然缠绕上他的思绪。
忧虑,如同浸入清水的花汁,在他沉静的心湖中缓缓晕开、扩散。
他又忽地想起麟华长公主在宴会上无意说出口的那句“莫让家族蒙羞”的告诫,但更清晰的,是短暂闲谈中她那无比笃定的反问——
“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才算值得?守护一方百姓安宁,让无辜者免受欺凌,这难道不是顶天立地的功绩?”
他有答案的,他从来都有,可他没法回答。
自我与家族,志向与使命,一切犹如甲胄,牢牢压贴在他的心头之上。
不过如此一想,似乎还是贴覆在身上的盔甲沉重得更加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