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喜带上殿门退出去,直到出了回廊才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来时路。
白日里高大奢华的威严建筑,此时透着几分荒芜、阴森、颓败和鬼气。
现在,那里只剩陛下一个人了。
烈酒让江慎殊头脑昏沉,他抵着额头微微喘息。
少了令人胆寒畏惧的厉色,他那张秾丽无双的脸便美得越发惊艳。
江慎殊突然清醒了些,他竟忘了问李德喜,坤宁宫那边如何。
皇后大病初愈,他本该亲自去看看才对。
可是,冯婉贞恨他。
江慎殊不愿去看她那双怨毒到冷漠的眼睛。
说起来,他真的许久不见冯婉贞了。
上一次见面是在入秋前,她当时已经病得厉害,每天靠着参汤吊命。
记忆里那天,冯婉贞面白如纸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算灵动,刻薄的嘴角难得噙着淡淡笑意,没有吐出让他难堪的只言片语。
二人间诡异的氛围勉强称得上融洽,仿佛像过去那般,从未生过嫌隙。
她无师自通学会抛出无饵的钩子,江慎殊就像一尾池鱼,甘之如饴去咬。
记忆的最后,她的眼睛疲惫地望着他,轻轻唤道:“姜姜。”
江慎殊恍惚一瞬,恣肆而靡色的脸庞少见的迷茫,很快露出一抹讥笑:
“如果是为了冯忠贤,那阿姐已经如愿了,没必要惺惺作态。”
江慎殊冷冷道:“孤派了条好狗去镇压陇西郡,保你哥哥性命无虞。”
冯家驻守陇西郡数十年,半数兵力都隶属自家部曲,冯氏皇后的兄长冯忠贤则官至陇西郡尉。
这片势力太扎眼了。
不久前,京城收到急报,陇西郡城池遭受流民草寇侵袭后,叛军比朝廷更先收到消息,正欲发起强攻夺下陇西郡。
陇西郡城墙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千具士兵尸体,往日迎风招展的大乾旗帜上插着郡守的头颅,上面还挂着未干涸的血液和脑浆。
这伙叛军有些能耐,俨然是一支以讨伐暴主为旗帜的“正义之师”。
此时内城还未破,若冯忠贤能在城破前等到朝廷重兵,自然是性命无虞。
冯婉贞知道江慎殊不会许下没把握的承诺,他说留冯家一命,便不会轻易悔诺。
“陛下知道我所求从来不是冯氏谁人的命!”
江慎殊抬起眼皮看她,示意她继续。
“半月后,秋收。”冯婉贞唇色死白,唯有双目灼灼,一字一句坚定道:“等到秋收结束后,陛下再出兵镇压‘叛军’,这是我唯一的索求。”
叛军抢了陇西境内外六成粮仓,剩下的四成带不走,他们宁愿烧了也不愿留给驻城兵卒。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战时,一点点的粮食也弥足珍贵。
若朝廷在秋收前发兵,陇西没有足够的粮草,在战争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也会在这个漫长的寒冬里死去!
那时,面对冯婉贞字字泣血的索求,自己回应她的是什么呢?
江慎殊头痛欲裂,无论怎样回想那段记忆,他都记不起来,自己最后的表情和腔调究竟有多么扭曲残忍。
他无声落泪,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听着窗外雨声,竟就这般沉沉入眠。
梦里,他久违地见到了冯婉贞。
那是十七年前的深秋,他初见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