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下的后生似被她这利落身手惊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
傅晚棠主意已定,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土,脸上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福了福身:“惊扰公子了,实在对不住。”她声音压得低,又带着点丫鬟特有的伶俐劲儿,“奴婢名叫小棠,太夫人的丫鬟。”她顿了顿,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担忧:“太夫人念家心切,胃口不佳。昨夜忽地念叨起未出阁时常吃的西市李记那口蒸酥酪的滋味儿。可太夫人性子娴静,初来府上,辈分又高,最是怕惹闲话,说她不稳重。奴婢在旁瞧着心疼,就想着……”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书生一眼,眼神恳切,“这天光未亮,府门未开,不如悄悄翻墙出去,赶去李记买些回来!既解了太夫人的念想,又不惊动旁人,岂不两全?”
傅晚棠不快不慢的讲着,对面的后生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眼前女子身姿挺拔利落,柳眉杏眼,一身寻常深色劲装,腰肢紧束,乌发简单盘髻,插着根素木簪。左手腕松松戴着几圈褪色的红绳。腰间悬着个粗布香囊并一把小铜锁。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穿着打扮也并不像贼人,后生似乎已信了这番说辞。只是仍有一丝疑虑:“原来是小棠姑娘,只是姑娘这身手……”看着可不像寻常内宅丫鬟该有的。
傅晚棠暗忖这病秧子倒谨慎,又道:“奴婢自小伴着太夫人长大。太夫人的娘家嫂子是漕帮出身,身手了得。所以奴婢也跟着学了点粗浅功夫,除了伺候,也担着几分护卫的干系。”
后生这才恍然般点了点头,看来是信了。傅晚棠立刻反守为攻:“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知公子是?”
“失礼失礼!”后生忙拱手,“小生沈遇,是沈家远房的一个族人。”他语气带着点自嘲,“父母早逝,家业凋零,幸蒙家主大老爷垂怜,才在这角落得了一席栖身之地,闭门读书,妄想搏个功名出路罢了。”
傅晚棠观他周身书卷气不假,却也状似面露疑虑以牙还牙:“听闻科考亦是体力活,乡试九日困守号房,非筋骨强健者不能熬。”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沈遇:“公子这身子骨瞧着风大些都怕吹倒了…。。”别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罢!
“是极是极!小棠姑娘见识不凡!”沈遇苦笑,“这身子是胎里带的不足,药石不断也难见大起色……不过近来我已发奋图强,边读书边习练些强身之法,已小有进益!不信你看!”他像是急于证明,四下张望,从墙角寻摸出一块半旧的青瓦,置于院中一方朽木墩子上:“莫看我如今文弱,手上力气已是不弱!”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以掌为刃,作势欲劈。手臂挥下,掌缘落在瓦片上——瓦片纹丝未动。沈遇僵在原地,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噗嗤”一声,傅晚棠忍俊不禁。她挥挥手示意他让开。又在瓦片上稳稳摞了三片。她学着沈遇的样子,右手虚抬至胸口,煞有介事地哈了口气,目光一凝,掌锋劈落!
“啪嚓!”
四片青瓦应声而碎,裂口整齐!傅晚棠收手,对着掌锋吹了口气,挑眉看向沈遇,嘴角噙着一丝得意。
沈遇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傅晚棠便是深深一揖:“失敬失敬!原是小棠姑娘深藏不露,竟是位巾帼英侠!是在下眼拙了!姑娘若存歹意,取我性命怕不费吹灰之力!”
傅晚棠本自满意,听得后半句,柳眉倒竖:“好哇!闹了半天,你还是不信我!”
她心念一动,作势拂袖欲走:“罢了!我这就告辞!”
刚欲转身攀墙,那书生又急急拦住:“非也非也!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在下并非不信姑娘为人,只是……”
傅晚棠心中暗叹:真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却听沈遇话锋一转,带了几分萧索:“哎,寄人篱下,虽得一瓦遮头,终是仰人鼻息,看尽脸色。”他声音低了下去。
傅晚棠初时不明其意,旋即恍然。
那沈遇又东拉西扯:“那李记点心摊确是西市一绝,卯时初刻开炉,生意红火得很。”他顿了顿看向傅晚棠,“姑娘日后少不得要多跑几趟。次数一多,在下自会守口如瓶。可若万一……被旁的什么人撞见,姑娘一片衷心反惹风波,岂非不美?”
傅晚棠这下更加确信沈遇意图,心下大定。方才还觉他迂腐刻板,没成想也挺会审时度势为自己谋利的嘛!不过这正合她意!一个能用银钱打点有所图谋的“合作者”,远比一个可能节外生枝的“正人君子”好应付得多。
她立刻会意,利落地从怀中摸出个素色荷包,拈出一块约莫二两的碎银子,搁在木墩子上。
“沈公子抱恙之身犹不忘寒窗苦读,实在令人敬佩。这点银子是太夫人平日的赏赐,公子且收下买些笔墨纸砚,也算奴婢替太夫人略表心意。”
一下散出去二两银子,傅晚棠内心还有些肉疼!
沈遇面上掠过一丝窘迫,但还是伸手拿起银子,拱手道:“如此……沈某就厚颜愧领了。”他姿态明显松弛下来,带着点自嘲,“说来惭愧,寄人篱下囊空如洗,倒让姑娘见笑了。什么公子奴婢的,听着生分。在下不过是个依附门庭的穷酸书生罢了。你我在这深宅,各有各的不易。今日相识也算缘分……日后小棠姑娘若需行个方便,只管来此,沈某定当尽力周全!”
这便是要长期交易了。傅晚棠心中暗喜,立刻顺水推舟,学着江湖做派抱拳一笑:“好!沈兄爽快!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得空,再来叨扰叙话!”
说罢转身便欲攀墙。沈遇却又急唤:“姑娘且慢!”
傅晚棠蹙眉回头:这书生还有何事?
只见沈遇快步回屋,竟搬出一个瘸了一条腿的破旧矮凳挪到墙角放稳,还用脚抵住那瘸腿处,仰头道:“翻墙到底不雅,恐污了姑娘裙裾。请踏此凳!待下次姑娘再来,我定将这凳腿修好!”
傅晚棠彻底失笑,这二两银子花得可真值!这书生倒也是个妙人!
她不再推辞,对沈遇抱了抱拳,足尖一点瘸腿矮凳借力轻巧翻上墙头,身影没入小巷晨霭之中。
沈遇立在原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墙头,脸上那点窘迫热络瞬间褪去,只剩一片苍白。他缓缓抬起手,凝视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掌心,若有所思,幽深的眸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微光。片刻后,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旧袍,转身隐入身后那间昏暗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