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担心周怀良对昨夜的事还有疑问,程筝急急想走,说道不吃了,站起来掸掸旗袍,恨不得马上钻到车里去,还邀请周怀鹤,说鹤少爷我们快些上车去罢。
她的殷勤倒更值得周怀鹤深思。
见两人一齐出门去,周怀良向芸芸问:“五姨太染病,同程小姐有什么关联?她为何要跟去香港。”
芸芸心不在焉收拾程筝留下的餐盘,回道:“何师父看了六姨太的八字,说要缓一年再嫁进周家来,可老爷的身子又迟迟没有好转,何师父就叫六姨太去香港天后庙为老爷求福,正好跟鹤少爷一道去了。”
周怀良默一瞬,再开口:“后院的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都是我们这些杂伙计住的屋子,没甚新奇的。”
“我父亲常去么?”
“老爷他——”
芸芸一脸踌躇,周怀良瞧她一眼,抛出话来:“你说实话,我叫杨妈支工钱给你应急。”
这下芸芸的嘴皮飞快:“嗳呀老爷抽上了大烟,太太很是不喜,老爷就到平房的隔间里头躲着抽,三五日去烟铺上躺上一次罢。”
周怀良紧皱眉头,芸芸讪讪,小声嘀咕:“大少爷可别将我捅了出去,老爷准要责骂我。”
“他何时染上的?”
“半年前罢,我记着秋水少爷那时还在家待了一阵。”
“方秋水引他抽的?”
“良少爷啊……我没有这样说。”芸芸怕了。
周怀良的脸跟千斤坠子似的沉下,抬抬手指:“不关你事,去忙罢。”
除二人外,王发上下跑了两趟,将程筝和周怀鹤装衣服的匣子都拎进了车里去。
二人一齐坐在后排,窗户用一层透光的纱帘遮住,外头的街景也瞧不真切,程筝只隐隐瞥见芸芸从大门出来,拎着钱袋子叫一辆黄包车走了。
她正要掀帘子去看,边上周怀鹤发声:“到香港后,你同我们一起住我姨妈那处。”
“好。”程筝应下。
“北伐才结束一年,香港那边也并不比天津安生多少,我要看照我母亲,没工夫照拂你,照何师父说的去完天后庙以后就叫王发载你走,不要在不识得的地方逗留。”
“好。”程筝又应下。
周怀鹤略略侧头,“身上有钱么?”
“鹤少爷打算给我钱?”程筝眨眼,“多多益善。”
他瞧她一眼,飞快挪走视线,不动声色:“叫王发支给你一些。”
说曹操曹操到,王发搬完行李,准备驾着车子上路了。
三十年代的雪铁龙汽车颠簸起来,周怀鹤的嗓音尽管静,也跟着上上下下地抖了起来,五指握拳抵在唇边轻咳,说了最后一句话:“到了香港,少听、少问,六姨太须得做个明白人。”
程筝歪着头看飞起的帘子,道:“我自然明白。”
早上九点钟光景,老天津卫的摩登程度不及上海,街景都带着朴实的旧中国感,满街车夫、报棍子、酒楼鞋店洋货铺。
这里与程筝生活的时代大有不同,可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来这一趟是做什么。
无数念头在心尖盘桓,程筝垂着的胳膊肘划过周怀鹤的衣裳,于是她便从那无数个念头挑出一条来。
在这里等着时间白白耗过去当然是不行的,二十一世纪的姥姥还大病不起,程筝自然知道自己不是来当这富太太的。
既然现在她去留的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离,那么当务之急就是——
是要用周怀鹤来试何师父一试。
虽说心里生出几分歉疚,可她心里已然有了算计——她需要谋划一场周怀鹤命不久矣的戏。
程筝望着玻璃映出的周怀鹤的侧颜,伴着一路老牌汽车的引擎声到了码头。
天津本就因漕运而兴,开埠后成为北方贸易中心城市,河面上泊着几家商号的货船,沿着两岸,船只浮得高高的,摇摇晃晃像只跛了脚的白鸟。
其中最高的一艘,就是他们今早要乘的云霆船,是一条快船,走水路一两日光景抵达香港,早晨出发,约莫明天夜里到。
检过船票,王发拎着两个皮匣子上了轮船,他们赶得紧,将将上去,轮船局的办事人就忙乱起来,高声吆喝着轰走那些车夫和卖报的报棍子,说船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