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还是五岁的小屁孩,连学都还没上,嘴里叼着个彩虹棒棒糖,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啾啾,别俩粉色蝴蝶结,被她妈她爸一裹,就带着大包小包从市里边儿送来了安溪镇,又往门里一塞,再没敢看自己孩儿的脸,怕一心软就走不了了,干脆狠狠心,一步都没回头,出去后还是不放心杵在门外头扯开嗓子喊。
“妈,宓宓就交给你了——”
虽然她当时还什么都不懂,但时宓还是隐隐约约的知道——
她爸妈要抛下她不管了。
扔了棒棒糖,就是迈着那两条短腿,跑在紧闭着缝儿的大门前,用那一双小手死劲儿地扒拉着,扯着嗓子眼儿哭喊“爸爸妈妈不要走——”
没一会儿,就哭的鼻涕眼泪糊一脸,上气不接下气。
当时宋爱华穿着一件儿深蓝色的短袖和宽松的黑裤子,她个头小,也瘦,皮肤黄黄的,但一双眼很亮,跟黑豆子似的,走起来也还利落,就拿了个榔头站在门坎牵头,一脸嫌弃地看着小娃子的狼狈样,摇头啧啧了好几声:“这都多大了还离不开你妈呀,舍不得也不太行喽,你这小鼻涕虫啊,以后你不想跟我过,也得跟我过。”
说完,一榔头下去,栽进了自己院里边新开垦的土里边。
后来听她奶奶说,那会儿院里刚种下去草莓。
头一年,刚冒出芽来,就被不谙世事的她开着扭扭车全都给碾死了。
时宓那会对宋爱华的印象还不多。
听母亲说,她这位奶奶宋爱华是个很念旧的人,她当初嫁给爷爷后,就住到了安溪镇,这么多年过去,也很少出去,偶尔几次来城里走一遭。可爷爷身体不好,早早的就去了,也没再改嫁的念头,这么多年剩她一个,就这么过来了。
用她奶奶当时在饭桌上说过的话:“这会儿时代发展地太撂了,坐什么高铁地铁,还要扫码啥的,你们年轻人跟得上,用的顺手,可把咱们这些老骨头跌在后头了,坐甚地铁高铁了,买甚东西都得扫码付款,真格儿是折腾人嘞!”
后来,快过五岁生日时,时宓才终于见到了她这位亲奶奶。
生日那天宋爱华提着大包小包,裹着个黄色头巾,穿着个蓝色的厚棉袄出现在她家,衣服穿的比往日鲜亮,冻得脸也变得红彤彤的,在那张瘦削发黄的脸上,一双细小的眼却不曾浑浊,黑得发亮,笑起来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来时宓,这是你的奶奶,她叫宋爱华。”
看到缩在门口畏畏缩缩全然把自己当成陌生人看的穿着小裙子的小女孩,宋爱华立马皱起笑容:“嘿呀,我的小孙女都长这么了大了哇。”
走到她身边,有些稀罕地摸了摸她脆嫩嫩的脸,跟剥蒜似的,又抬起手,在自己那厚厚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个黑乎乎的小圆东西,拿手擦拭了好几下,擦干净后,顺势塞给她:“快,妮儿尝尝奶奶专门给你摘的杏。”
她被迫接过来后,盯着手里头那个东西,皱了下没,跑回去,接着水好好洗了洗,才满意地往嘴里一塞,没成想差点被酸掉半颗牙,嘴张得老大。
也就这时候,宋爱华火眼金睛般地看到了她嘴巴下排有一颗牙正在摇晃。
宋爱华按着她的嘴巴,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就看看,结果手刚挨在牙上,指头突然发了力,往下一掰,嘴巴里的那颗牙齿顿时像个小蒜瓣似的倒了下来。
宋爱华咧嘴一笑:“这幼牙啊,被大牙顶起来后就不能再留着了,不然影响牙齿生长,你看,这不是一掰就下来了么,一点也不疼……”
看到自己的牙混着血出现在她的手中,五岁的小时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直接被吓懵了几秒,皱着鼻子哼唧了两下,就扁起嘴巴,扯着嗓子,哭得昏天暗地起来,越哭越大声,挥舞着手,嘴里喊着“奶奶是坏人,奶奶真讨厌……”
见她在那哭的呜哇呜哇的,搞得她爸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都跑过来围着她边哄边解释,整个家里头乱成一麻。快五十岁的小老太太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靠在门槛那,站在所有人的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背着身在那嘀咕摇头:“不就拔个牙么,现在这小崽儿金贵的很嘞……”
说完后,她仔细端详手里头那颗小牙,跟没见过似的,稀罕极了。
一斜眼,看到了桌子上摆放了很多很多红艳艳的草莓,饱满鲜亮,像高贵的小公主。
那个只啃了一口的杏果儿灰溜溜地被人嫌弃地丢在了垃圾桶里。
经过这件事,那时候的时宓,觉得她的奶奶宋爱华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人。
孩童时期的喜恶最藏不住。
五岁的小时宓,被她妈带来安溪镇,站在宋爱华的家门口,一想到自己要和眼前这个人生活好长一点时间,她就千般万般个不情愿,坐在地上撒泼,嚷嚷着要回去:“我不要住在这里,这里没有妈妈,没有大竹,没有小可,也没有秋千,没有扭扭车,没有芭比娃娃,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去……”
宋爱华问:“大竹和小可是谁?”
时宓叉腰:“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宋爱华乐了:“那你们在一起玩了多久?”
时宓掰着手指头数:“三个月!他们是和我玩过最久的人了!”
可如今她搬了家,自己再没有好朋友了。
宋爱华看她那一副蔫儿巴巴的样子,大喘了口气,放下锄头顺势撑着胳膊,抬起手抹了把自己额头上的汗,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三个月连你这辈子的一个零头都算不上,就可以叫做最好的朋友了?放心吧,再过三个月,你又能在这里交到最好的朋友了。”